以当代视角考察马勒其人其乐的意义并非莱布雷希特的“发现”,其实,自从马勒于19世纪末在欧洲乐坛崭露头角、其创作不断发生影响时,马勒的“现代意味”就已经清楚地呈现并受到一定的关注。用理论的话语讲,“现代意味”实际上就是“现代性”的体现。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性”(modernity)要比“现代主义”(modernism)或“现代派”(modern)具有更为复杂的意涵:“现代性”不仅在一般层面上显示观念、思想与实践、行为的新潮与前卫,而且在深层上意含对当代生存情状的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现代性”可以视作一种文化品格与处世姿态,当这一抽象概念运用到一位具体的艺术家、知识分子身上,“现代性”可指一种体现创造精神和独立思想的自我意识与创作选择,渗透其中的是对传统质疑的冲动和对现实境遇反省的执着。具体地讲,艺术家的创作所体现的“现代性”一方面反映出创作者主体品格、禀赋中对人性矛盾、复杂情感、世象诡异的高度敏感和探求欲望,另一方面也展示了承载创作者反思企望和创新意识的艺术作品所特有的深邃与宏阔。因此,从这一特定意义上思考,“现代性”并非“现代主义”或“现代派”的伴随体,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是社会、艺术、音乐各种场域中展现人性光芒的精神诉求,它贯穿人类文明的历程,尤其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现代性”成为人文精神构建中最重要的思想内核与意义指向。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西方社会的文化领域中,“现代性”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突出。就音乐世界而言,当浪漫主义的余辉已经无法遮挡现代主义的光彩时,“世纪末”(fin de siècle)情绪的弥漫和社会转型期逼人身心的文化重压似乎让整个欧洲乐坛都在期待一位“圣人”(勋伯格语)的降临。[13] 马勒的出现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因为他的人格、品性、思想和艺术契合了一个“新时代”的渴求,他的存在必定联系着一代人期盼的开创艺术新局面的历史担当。
无人会怀疑马勒交响曲创作的真诚,因为他沉浸于个人体验中的思绪、体悟通过真实、细腻的交响话语向世人敞开了他的心扉。虽然马勒交响曲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庞大,但他的“交响叙事”却显现出亲切、澄明、动人的特点。换言之,这是一种平易近人的音乐抒怀,它期待着普通人之间的交流与会心。无疑,马勒交响曲的艺术蕴涵及人文寓意有其深奥的道理,然而马勒音乐中的思绪表达远离了贝多芬那种居高临下的人性关怀和道德说教,回避了充满形而上意味的戏剧张力,而是以贴近人间百态、融入世俗生机的笔致从容、平实地展示自我,传递真情。因此,马勒的“交响叙事”以一种开放式呈现的态势强烈地吸引着它的听众。这种开放式呈现有两层意义。第一,马勒的交响话语摈弃了自贝多芬以来伴随交响曲创作的精英意识,以更为率真的音乐语言和酣畅淋漓的“诉说”震颤着听者的心灵。所以,马勒的交响曲是以开放的姿态面向大众——马勒音乐中流露出的直面人生的心态与真挚情感使他的交响曲拥有了在更广阔的场域内扩展听众群体的可能性。当代德国作曲家亨策(Hans Werner Henze, 1926- )明确指出,20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不是韦伯恩而是马勒!在亨策看来,虽然马勒在作曲技术上并无很多创新,但他独特的音乐创作证明他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他拥有了音乐创作的“真义“(truth factor),因为作为作曲家,“他以明确、坦率的音乐语言表达了失意与痛楚”,而渗透马勒音乐本质的正是这种“非贵族”(unaristocratic)意识的价值观。[46]第二,马勒的交响曲反映的是他个人的心理与情感,但音乐所承载的丰富的“音乐外的内涵”给予听者极大的想象空间。因为这些内涵并无限定性的标题内容,只是在宽阔的语境中显示伴随人生意义探寻的感觉、意绪与情怀,所以马勒“交响叙事”的开放式呈现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对听众的“盛情邀约”,而听众融入个人聆听体验所形成的丰富想象导致了对马勒音乐多元诠释的可能性。典型的例子是《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Adagietto”。这个以弦乐与竖琴演奏的优美乐章本是马勒向阿尔玛表示爱意的情感倾诉,由于旋律的美妙动听以及音乐整体流动中显露出的柔情与深意,无数的听者为之感动。然而这种爱之表白的抒情美妙也被人们转换成其他多种意绪的情感表达:失意的惆怅、怀旧的感伤、梦幻的甜美、孤独的沉思,甚至是对逝者的怀念。其中最著名的“借用”是在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 1906-1976)1971年的影片《威尼斯之死》中。这位深谙马勒音乐之美的意大利导演将“Adagietto”作为影片的主题音乐,极为贴切地表达了一位作家内心深处的情感纠结与难以铭状的心理变化。维斯康蒂这一成功的“借用”深受电影界的好评,至今一直被当作古典名曲改编为电影音乐的“经典”。查看一下晚期浪漫派风格的弦乐曲写作,其实动听并深含蕴意的作品还有不少,例如理查·施特劳斯晚年为23件弦乐器而作的《变形曲》(Metamorphosen,1945)和沃安·威廉斯的弦乐队作品《塔利斯主题幻想曲》(Fantasia on a Theme by Thomas Tallis, 1910)。但是,这两部作品很难进行“音乐语义”的转换,至少完全不适合维斯康蒂的《威尼斯之死》:前者的旨趣在于作者晚年对作曲传统与对位艺术的再思考,后者的意涵则是一位晚期浪漫派的英国作曲家对同根的文艺复兴音乐大师的深情颂扬。与“Adagietto”相比,这两部弦乐曲显然不具备马勒作品那种可供意义衍展与生成的性质,因为它们的“纯净”与“高雅”意味限制了多种诠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