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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石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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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7:23 | 只看该作者
老饕三餐

二十三、西餐的苦恼

        初到欧洲,在当地吃西餐还真是个难题。不仅满是法文和意大利文生词的菜单看着让人发怵,不知道每道菜里包含哪些材料,用什么方法烹饪而成,搞不清究竟该按照何种顺序和风味点菜,琳琅满目的酒水单也让来自遥远东方的宾客如坠雾中,生怕错误的搭配糟蹋了美味,招人笑话,再有就是关心钱袋子,总盼着这一餐获取良好的性价比,担心因沟通不畅导致开销超支,等等。

        好在一般情况下欧洲市场物有所值,除旅游地外,餐馆的价格与其菜品和服务大致匹配,且大多数餐馆门外张贴着菜单要目,进门前稍加浏览,可以大略知晓其特色和价位。在欧洲大陆,餐馆有着不同的称谓:RESTAURANT(及其各语种变形)多数是正式的餐厅,进去以后是要规规矩矩吃一顿的,不能光点饮品,只喝不吃;BRASSERIE和TAVERNE都是“小酒馆”(虽然有些规模并不小),可以正儿八经地按顺序吃一顿,也可以简简单单点一道主菜,或者在非就餐时间闲坐就饮;BISTRO和CAFE通常是更为简单的就餐点,饮料和食品种类少,大多仅供应些容易打理的意大利面、三明治、蛋饺、沙拉等西式快餐。当然,各国各地都有不少颇具当地特色的食肆,形制和饮食不一而终,例如德国纽伦堡有家上百年的香肠餐厅,专卖以煎、烤、煮等各种方法烹制的著名“纽伦堡小香肠”,客人到此鲜有点叫其他食品的。意大利托斯坎尼山区拉达小镇上有家比萨饼店,一到饭点儿总是客满,人们选好自己喜欢的口味后,就眼巴巴地盯着老板娘熟练地搓弄着面团和菜料,用大铲子将一个个生饼送进背后的砖砌大烤炉,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叨咕着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那一张。

        在欧洲吃饭,确实有很多让中国人不大适应的地方。

        一是“量”。因为一道菜的价格同菜品的重量并不天然地成正比,很多时候容易搞错。同样是牛肉,牛肩肉escalope和丁骨肉T-bone常常是肥肥大大的一块,霸气十足、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一肘宽的大盘里,相形之下牛腰肉sirloin的块头和卖相就要秀气得多,而鲜嫩多汁的里脊肉tenderloin 一般就是圆溜小巧的一个胖肉墩,温和地站在色彩斑斓的配菜旁。至于生牛肉一类,若是点了碎肉tartar,那一团顶着个生鸡蛋黄的牛肉末好歹足够充饥,要是点了通常价格不低的生牛肉片carpaccio,再看到端上来的是平铺在盘子上六七片薄如蝉翼、颜色通红的圆片片,胃口大的食客免不得心中叫苦。

        二是“味”。中国人讲求入味,多数情况下酱料的味道会在烹制过程中进入菜料的肌理,在入口咀嚼的过程中不间断地感动味蕾。可欧洲人大多以将禽畜鱼肉等原料直接烹熟为基本原则,添加味道全赖单独加工的酱汁。切开一块血红的肉排,想着要是就这样不加修饰地放到嘴里,那同啮咬一头活生生的畜牲能有什么区别。偏偏那些标志着烹饪文明的酱汁很多取材欧洲本地食料,奶制品、蕃茄、洋葱、洋醋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香料居多,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常令很多东方人不习惯。再有就是多数情况下欧洲人忌辣,很少有中国“麻辣香锅”、“水煮鱼”那样的发汗菜品,据说是因为欧洲大厨们不愿让辣椒抢了他们精心烹制的食物和酱汁的味道。所以张嘴要TABASCO辣酱的时候还要注意看一看侍者的脸色和反应。

        三曰“时”。现如今中国人吃饭也相当费时,但这费法儿与欧洲人有很大不同。欧洲人用餐,程序性特别强。尤其是在饭馆里正儿八经地吃顿晚餐的时候。侍者递上菜单的同时,会问你要不要开胃酒,等你喝上了香槟或是果酒,菜单也检阅得差不多了,再问你头盘要什么,主菜要什么,佐以何种红白葡萄酒。等你主菜用毕,酒瓶见底,侍者会再次递上菜单,问你要不要甜点,要不要来点帮助消化的烈酒或咖啡。这就得费不少工夫了。要命的是,后厨一定要等这一桌所有客人各自点的同一道菜都备齐了才一起端上来,不能让哪位客人门前空空,干看着别人大快朵颐。所以,如果同桌的人都点了头盘,你最好也跟着,否则就落个傻等,决不会在别人用头盘的时候先让你吃上主菜。这就更加耗时。此外,当下特别讲究的还有种吃法,一餐不是三道,而是由大厨推荐定制的六七道菜,每道就一点点儿量,八寸大盘上当中间儿火柴盒大小的吃食,不论荤素甜咸,一律精工细作、精雕细刻,端上来的时候像个艺术品,色香味型无可挑剔,让你浅尝即止,吃个新鲜和气氛。懂行的话,就应当在侍者上菜并介绍完菜品后赞扬一番,也可以装模作样地问问某些不常见食材的出处和烹饪方法,再煞有介事地表示一下惊讶和肯定。侍者虽不会喜上眉梢,却会心里美滋滋地暗自得意,回身去告诉大厨,对你这位懂吃的客人也会另眼相看。估摸一般人趁热趁新鲜,三五分钟就能干掉一道菜,但是撂下刀叉后要等上二十分钟才会上下一道,因为这种菜的要求是现煮现作。通常这种吃法一般要花上三四个小时,而且绝大部分时间是用在聊天说话上,没点兴致或耐心的人到后半段有可能就剩下哈欠连天、面面相觑了。

        有时候中国人怕吃西餐,除了不熟悉食材和味道外,还有就是发怵那些个餐桌礼仪。左手持叉、右手操刀也就算了,在正式场合叉子还不能翻过来像勺一样捞,哪怕是烂玉米、碎豆子,也一定要保持叉背朝上,叉住食物送到嘴里。每道菜换副刀叉也就算了,还要从外向里依次取用,别一不小心抄起切红肉的餐刀切割盘中的鱼;喝汤用勺子从里向外舀也就算了,还非得静悄悄地顺着唇边倒入口中,不准吸溜出声,哪怕是烫得舌尖火辣也不能张嘴哈哈,咬着牙愣往肚子里咽。红肉配红葡萄酒、白肉配白葡萄酒也就算了,如果配头盘的白葡萄酒没来及喝完,配主菜的红葡萄酒已经倒进了红酒杯,可别心疼东西,一口红一口白地往下送,不是个味儿。餐后让喝咖啡不让睡觉也就算了,可别贪小便宜来个“傻子挑大的”,专点大容量的卡布其诺或者拿铁,那些玩艺儿理论上是过午不用的,得来个ESPRESSO浓缩咖啡,小啜三五口入肚,齿颊留香,去油解腻。再加上琳琅满目的酒单水单,与各种饮品搭配的酒杯水杯,常搞得中国食客头晕脑涨、手足无措,根本没心思好好享用食物和菜肴了。

        其实西餐并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可怕。看欧洲人吃饭,通常情况下填饱肚子还是第一要务,吵吵闹闹、撒汤泼水、端盘递碗、嘬手指头,也是常事。讲究礼仪,那是需要场合的。比方说,上面提到餐馆有档级之分,去RESTAURANT用餐你还真得注意点儿,但从BRASSERIE向下,就算你右手拿叉子横竖划拉,也没人搭理你。你要是饿得急,就去个小餐馆,点个通俗的、量大的主菜,要一大杯啤酒,十分钟准能上来,你连吃带喝十分钟解决战斗,抹抹嘴,结账走人,多快好省,毫无问题。刀叉嘛,用不好就用不好,这原本就不是咱中国人吃饭的家伙。看谁多管闲事,挑三拣四,有本事你到中国来,跟咱一起用筷子,这顿饭给你上炸花生豆、肉沫茄丁、青豆炒螺丝、麻婆豆腐,没勺儿用,看你再穷讲究。

        但是话说回来,西餐的程序和礼仪也并非都是故弄玄虚。上菜要有顺序,时间要有一定间隔,菜品与酒水要搭配,菜品和酒水要与相应的餐具杯具搭配,餐桌上要有一定的布置和装饰,进食交谈起身入座要保持一定的姿态,持刀擎叉拿勺举杯乃至啜饮咀嚼要合乎一定的规矩,这其中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和道理,也是经过几百年磨合锤炼形成的大小套路。总体上说,有这些规矩套子,不是要限制食客的自由,捆住大家的手脚,而是通过一些相对固定的程式,为食客们创造最理想的就餐氛围,将美食的精髓发挥到极致,让老饕们尽最大可能品味珍馐佳酿,并在舒适惬意的心情中享受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倒过来讲,要真是用清洌的白葡萄酒佐餐黑椒酱汁的牛排,在头盘的余香尚未在口鼻间消尽时就跟进主菜,在酒足饭饱的当儿就着浓甜的巧克力慕斯再来一大杯肥腴的卡布其诺,要真是在烛光和鲜花的映衬下吸吮与咂巴声响成一片,由着热情和冲动兀自豪饮而不去体会经年窖藏之馥郁底味,在酒酣耳热、兴致高涨之际面对一桌零落汤汁和狼藉杯盘,恐怕这一餐的味道和意趣要损失大半,所付资费的价值也要打上不少折扣。

        最好的应对之策,应当是放松心情,放下身段,通过观察、效仿尽可能地了解和熟悉西餐的惯常套路,把外在的规矩转化为内在的习惯,有时候犯犯小错亦无伤大雅,做个鬼脸,耸耸肩膀,一笑处之。一旦掌握了,也就不觉着约束了,反而能够深切体会个中妙处。当然这也需要个过程。
       
二十四、莱茵河谷里的丰盛早餐

        欧洲人,特别是城市里的上班族,午餐一般都很简单,很多人一块三明治打发了事,等着晚上回家再好好吃一顿。这种饮食习惯并不健康,不符合营养和保健的基本原则,但白领也好,蓝领也好,大家多数人都是打工谋生,生计最为要紧,也顾不得那许多保养之道了。有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早餐多吃些,吃好些,能保证一天活动所需热量,弥补午餐的不足,这样晚上也不必摄入过多,积累脂肪了。然而城里人喜好晚睡晚起,很多人不愿意把赖床的二十分钟花在吃早饭上,所以真正能认真履行早餐职责的人并不多。倒是乡间郊外,人们生活相对闲淡,起床后用不着赶着通勤,有的是时间摆弄吃食,哪怕日上三竿了也不嫌迟慢。尤其是家中有客,更要精心准备、热情招待。

        莱茵河发源阿尔卑斯山麓,积溪成流,汇水成河,浩浩汤汤自南向北滚涌1320公里后注入北海,沿途穿越多个西欧最为富庶的国家和地区,默默地记录下几千年来两岸生民故国的无数悲喜兴衰。在欧洲还是密林遮翳、交通闭塞的上古时代,南部地中海地区文明向北部原始蛮荒地区的传播和扩张,很多是借助了南北水道通路的便利,其中莱茵河就是一条重要的文明北进通道。今天河两岸的许多重要城镇就是建立于罗马或早期基督教时代,有着那个年代的古老遗迹。莱茵河沿岸风光最为秀美的一段是德国境内从美茵茨(MAINZ)到科布伦茨(KOBLENZ)那140多公里,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的正式名称叫作“中莱茵河谷上游”,中国的旅游者们将之简称作“莱茵河谷”,有人还将之比作德国的“三峡”。

        莱茵河谷比起三峡来,险峻不足,秀丽有余。莱茵河的水量比不上长江,两岸山岩的高度和垂直度都逊于三峡,也没有什么怪石巉岩可供神怪志异,更没有云雾飘遥的仙风逸气。但两岸层层叠叠铺满山坡谷地的葡萄园,高高低低立于峰顶山间的古堡,大大小小满溢者德国乡村特色的市镇,使莱茵河谷拥有更多的亲切感和人文气息。

        初秋,从美因茨出发沿河驾车顺流北下,温润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沉着的青蓝色,河面上驳船与游船往来交错,火车在旁边稍高于公路的轨道线上时隐时现,两岸收获不久后的葡萄架上枝叶依旧葱绿,还未被修剪成过冬的干巴样儿,各种形状的古堡不时探出身形,各色各样的旗幡在堡顶慵懒地摇摆着,放眼望去尽是怡然美景。在吕德斯海姆小镇(RUDESHEIM)那条著名的古老商街上勾留良久,在记录德意志诸侯争权夺利史的“猫堡”和“鼠堡”盘桓多时,更不舍在妖女“罗丽莱”(LORELEY)放歌诱惑船人的山岩上驻足远眺,结果到日落西山时还没找到当晚落脚的旅馆。惶惶间胡乱钻入路边一个不大知名的小镇,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家庭旅店,就是临时租用这个普通家庭的两间客房,并不是入住真正的挂牌酒店。这家的主人是位约摸年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虽然不会说英语,却很有耐心、和颜悦色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基本答案都是“YA,YA”。靠着我们一行五人东拼西凑的几个简单的德文词汇,加上手脚比划,勉勉强强地谈定了住宿价格,并请主人第二天早上准备早餐。

        当夜无事,几位朋友跑了一整天,睡得十分香甜。因为客人多,客房不够用,老太太打开自己早先的卧室,请来自遥远中国的朋友睡到曾与先夫共寝的床榻上。房中的陈设一如往常,没有因我们入住做任何改变。窗帘和桌布用的是老式的白棉花钩花工艺,床单和被套都是往日旧用却干净柔软的花棉布,玻璃柜里摆满了女主人收集的蜡烛台、金属像和瓷娃娃,台面上排列着女主人年轻时的艺术照片,还有她故去的夫君和他们孩子和孙辈的像片。看着这些有些个年头、不那么时尚的物件,只觉得万分的安祥和温馨,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北京胡同里姥爷姥姥还生着煤炉的家中,家庭的温暖与亲情的和美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德国老妇对我们这些异乡客百分之百的信任又使我们感到无比欣慰和无上尊严。

        第二天早上,因为还要赶路,大家起得并不晚。匆匆洗漱后来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早已满满地放好了五套餐具和各种吃食。当中一个大藤筐盛着十几个面包,有精粉的,有黑麦的,有全麦掺杂粮的,有覆盖着罂粟籽的……旁边一个大盘子盛着几种奶酪和各种肉食,有肉酱,有肉肠,有风干的SALAMI,有熏制的火腿肉……一个标致的碎花大碗里,盛着小块的黄油,小瓶的果酱,小罐的蜂蜜,小包的奶酪……一个土里土气的陶钵里,盛着涂着各种颜色的鸡蛋,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还有两大罐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大罐牛奶,一大罐红茶,盐瓶、胡椒瓶、白糖罐、黄糖罐,酸奶罐,还有插了一支大丽花的玻璃水盂……

        大家先是一怔,随着先在心里后在嘴上欢呼起来,反正主人这会儿还在厨房里,表达一下喜悦的心情并不算丢人。听见这边的响动,老妇笑吟吟地走过来,指着桌上一应物件,哈啦哇咔地讲了一通。虽然听不懂,能看出来她在介绍这些食物,而且表示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我们请她入座一同用餐,她摇摇头摆摆手,示意她吃过了,让我们自己来。她摇摇摆摆地走开,我们这才注意到她的腿脚并不是很灵便,上两级台阶时还得扶着旁边的栏杆。

        随后便是我们的疯狂时刻。旅途的辛劳是最好的开胃菜,而餐桌上这一派春光又引得大家心情大悦,胃口大开。咖啡是如此浓郁,牛奶是如此香甜,热乎乎的面包散着麦麸的清香,天下闻名、屡屡挨法国人嘲笑的德国猪肉不论被加工成何种外观,味道都是那么的新鲜。还有那能嚼出果籽的草莓酱,甜中泛着微微苦涩的桔子酱,绵软爽滑、入口喷鼻花香的蜂蜜,原色原味的新鲜黄油和酸奶……每个人禁不住要把每一种食物、每一种口味都尝一尝,而每每尝试一下都带来啧啧的赞许和褒奖。不知不觉间,每人都比平常多吃了至少一倍的量,可大家还不停地相互鼓励,继续消灭桌上的各样吃食。老妇人出来看了两次,见我们吃得欢畅,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花白的卷发随着满意的点头不住地颤动。每次她都充满激情地说上一两句,看见我等大眼瞪小眼,听不明白,只得作罢,抄起咖啡壶跑到厨房去添得满满。

        不多时来了位女主人的老朋友,多多少少说得几个英文词,这才和老妇有了些嗑嗑巴巴的交流,得知她一直居住在这镇上,先生几年前去世,现在和朋友一起经营个小酒庄和餐厅,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其中一个曾去过上海。我们向她解释说中国人生了小孩会向街坊四邻派发彩蛋,问她德国人为什么在鸡蛋上涂颜色。她说这几天正是一个当地的节日,要把鸡蛋涂成五颜六色,并抓起陶钵中剩下的彩蛋塞到我们手中,示意让我们带走。我们吃得肚皮快要涨破,但这彩蛋上寄托着老妇满腔热情和一片好意,却之不恭。随后免不了一连串的DANKE(谢谢)、合影、留EMAIL地址和依依惜别。

        暴饮暴食不利健康,但旅行中除外。老人家的早餐让我们省了一顿午餐。直到午后三四点钟,年轻点的才恢复了些食欲,而背包中的几枚彩蛋又让大家坚持到了晚餐时分。早餐时的愉快心情也同胃中的食物一起持续到晚间,陪伴我们赤足踏入清凉的莱茵河水,在灼热的阳光下走过葡萄园山坡,登上半山腰俯瞰河道迴转的马克斯堡,在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的德意志之角完满结束这次穿越莱茵河谷的旅程。

       
二十五、希农城堡的阳光午餐

        往往我们记住一些事情,不是因为事情本身有多么重要和震撼,而是由于这些事情发生时伴生着许多打动心弦、刻骨铭心的元素和意义。多次在德国旅行,下榻酒店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通常早餐都会非常丰盛,莱茵河谷老妇家的早餐不过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之所以这一餐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数年后仍津津乐道,不仅是因为那天的食物量大质高,更多是因为旅行中轻松愉快的心情,前一天莱茵河谷美景的陶醉,旅伴的投契与和睦,老妇家居的舒适与温暖,老人家对我们的善意、信任和极有分寸的殷勤,对她辛苦劳作和精心准备的感激,对精美餐食和雅致布置的赞赏,还有清晨大家伙的辘辘饥肠……想来那些新烘的面包一定是老妇早早跑去镇上的面包房买来的,那些佐食的切割和饮品的烹煮也一定费了她不少工夫,那枝大丽花一定是她在庭院里的花丛中拣得最大最美的一朵剪下来插在瓶中。老人家那天起了个大早,忙活一大早,年高力衰的她腿脚虽不健利,却仍是尽心尽力,求得至善至美。所以说,享受美好的一餐,除食物本身外,需要诸多外在的先决条件,比如优雅的环境、融洽的氛围、旺盛的胃口、舒畅的心情……为珍馐美味保驾护航,锦上添花。这就如同孙过庭《书谱》所论,书家提笔泼墨时必要“五合交臻”,“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才有可能达至“神融笔畅”,创作出传世佳品。莱茵河谷的早餐是诸合交臻,希农城堡的午餐亦是如此。

        希农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地区的一座小城,她的名气全靠座落在小城山顶的希农城堡(Château de Chinon),而希农城堡的名气全靠圣女贞德。1429年3月8日,年仅17岁、自称受到神启的农村女孩贞德(Jeanne d’Arc)来到当时法国王储查理七世的驻地希农城堡,她走进人头攒动的大厅,一眼认出打扮成仆人模样的查理七世,使全场贵族相信是上帝派遣这个少女来拯救在百年战争中摇摇欲坠的法兰西王国。于是查理七世决心支持贞德率领法军同占领法国北部大半江山的英军作战,四个月后在军事节节胜利的光环照耀下进入兰斯,在历代法国国王加冕的大教堂里戴上王冠。但两年后贞德被敌军俘获,查理七世却没有设法赎回这位有功高盖主之嫌的传奇女将,而是任由英国人将贞德诬为异端,年仅十九岁便被活活烧死在卢昂市中心的火刑柱上。今天,贞德成为法兰西的民族英雄,天主教会封圣的圣女,平等与自由精神的象征。她的戎装形象遍布法国各地,她高擎的战旗日后化作法国三色旗,她曾经落足之处成为人们唏嘘凭吊的名胜古迹。

        希农城堡里,当年贞德觐见王储殿下的大厅现在已没了屋顶和外墙,只剩下巨大的壁炉外壳,令人想见当时的堂皇气势和那极具戏剧性的场景。站在城堡高高的垛口上,俯望朗朗晴日里沿城流过的VIENNE河清波湛湛,河对岸的千里沃野绿意葱葱,颇能体会六百年前法国人目睹大好河山面临被异族征服吞并的焦虑心情。几年前站在宛平城墙的垛口边,遥望卢沟桥两边曾遭战火荼毒的山川土地,胸口积淤着对往昔家国衰败、族民屈辱的愤懑和愧恨,也满怀对日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的期冀和省思。欧洲人也好,中国人也罢,对于家园的热爱,对于民族的忠诚,对于和平的向往,对于自由的追求,亘古历今,没什么两样。

        眼看日近正午,出了城堡,就近寻了家餐馆,同旅伴一起胡乱点了菜,打算吃完上路,赶往下一个城堡。那餐馆恰好位于向阳坡,又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便在室外选了张餐桌落座,就着冰凉的苏打水歇歇手脚。万里无云,阳光透亮得教人睁不开眼,落到身上却十分温厚,并不灼烫。阵阵微风从山脚下的河面泛上来,夹带着河对岸农田和草地的潮润,漫溢着河水的清凉和卵石的腥涩,裹携着山坡上各种树汁和花粉的浓香,不经意间让人们扇动鼻翼,张开肺叶。树影散落在伙伴们的肩头和悠悠冒着气泡的玻璃水杯上,大大小小的蜜蜂嗡嗡哄哄地穿梭在空中,时不时驻足在绽放的花头、游人的发梢、明净的杯沿,探头探脑地张望几秒钟,然后跃起来继续他们的8字舞。头顶几丈开外,城堡的石墙静静地泛着白光,脚下几十米处,河水的流鸣要靠想象才能依稀听到。适才在上面那城堡中追古吊昔,满脑子都是历史烟云,刀光剑影,烈火焚心,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思绪沉浮于大千。过不多久下到城外,要再度开始尘世间的行进,就得考虑行车路线、交通安全、食宿开支、汽油费用等等,实际得不能再实际。可这会子呢,午餐时分停顿在这半山腰,既无神游万里的超脱,也无脚踏实地的沉着,似乎生命被按了“暂停”键,四下里包裹自己的只有阳光、清风、丽树、美花,此时能够做的只是远眺、近观、调息、凝气,一时间心神游离于无物,魂灵飘荡于太虚。

        静坐片晌,老板端来了餐食,虽是简简单单的当日主菜,却也足量、精细。知道这卢瓦尔河谷也是有名的葡萄酒产区,便叫了一瓶希农本地酒庄出产的白葡萄酒,在这炎炎夏日取其清凉爽利。果然这酒不负众望,虽然刚过一年的贮存期,仍带些生鲜刚猛之气,却不妨碍其表现这一地区酒体清洌幽香、呈现岩矿底味的特征。冰镇至十度左右,酒液入口时便送来一阵寒气,让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面颊顿觉清凉。这酒液在舌尖上打个转,顺着舌面舌侧滑入喉中,又把这些许凉意带入胸腹,而留在唇齿间的先是微甘,后是微涩,继而便是那股子仿佛砂石在暴晒后发出的清香。啜饮两三口,胃里便隐隐有了些暖意,悠悠地漫向四肢直至指尖儿,并在脑门儿上略略激出些湿汗,把这一上午登高爬低又在日头下晒了半晌积下的暑溽之气通通逼了出来,心神更觉着爽利,胃口也一下子增多了几分。

        酒这东西,刚开喝时是增添话头的,平静了片刻的餐桌上又热闹起来,旅伴们兴致盎然地对希农城堡、对卢瓦尔河谷、对法兰西文化、对今天的餐食和酒水品评议论。但续斟两三次后,酒力开始发挥作用,伙伴们一个个相继缄了口,专心致志地对付各自面前的食物,沉浸在微微泛起的晕眩和痴妄中。在侍者收走餐盘、咖啡尚未上桌的时候,大家仿佛有了默契,各自斜倚在座位中,虚阖上眼睨着远处平野里那些静止不动的牛羊,谁也不再张口,谁也不再挪动,任由阳光、清风、丽树、美花继续它们对肌肤和神智的摩挲、抚慰,生命和时空又被“暂停”。我们这一行人,平日里朝九晚五,为了生存与体面,老老实实地遵照现世的诸多法则作息、劳动,鲜有逾矩之为。偶尔打打球、吃吃饭、唱唱歌,只为放松一下身心,抽空儿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画,期望着陶冶一下性情。这次,在异乡旅游多日,早已将我们远远带离朝夕往复的现实生活,带入一个充满历史传奇、人文情怀和文学艺术的神幻世界,还激发出不少对人生沧桑、国家兴衰、世事无常的感慨和思考。但此时此刻,在希农城堡的墙根儿下,在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餐馆里,在被树荫花香包围的露天餐桌旁,在美食与美酒的滋养后,在阳光与和风的呵护中,触动我们、俘获我们、令我们失语的,不是什么复杂的情绪或深刻的感悟,而是作为人类最简单、最本质、最纯朴的认知和感受,那就是生命之美好、生存之简要。其他一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不要跟我们讲道理,不要跟我们讲主义,不要跟我们讲权利和义务,不要跟我们讲使命和责任,不要跟我们讲道德和法律,不要跟我们讲生存和灭亡。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几个尚且鲜活、旺盛的生命,几个尚有气力体味生命之美、自然之美的灵魂,几个不经意灵魂出窍、白日里梦游仙界的凡俗肉身。此时此刻,我们没有履行任何职责,没有创造任何价值,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但我们深入骨髓、痛彻肌肤地感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在宏达浩瀚的自然造化中仍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重要,如此的结实,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或支配我们的存在。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当侍者端来咖啡、搅醒我们的梦境时,大家似乎默契未尽,手扶瓷杯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轻叹口气,叨咕一句道,“活着真好”。


二十六、音乐会后的谈艺晚餐
        常在欧美影视作品中看到老外一大家子人,春日里聚在花园的大树下午餐,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看上去真让人羡慕。经历过希农的阳光午餐后,才知道当初只是从影像上捕捉到视觉的美感,还无从领略嗅觉、触觉、味觉、听觉等等各样生趣。那阳光的和暖,和风的柔顺,植物的清香,草虫的哼鸣,气氛的闲宜,酒食的美味,必要设身处地体验一番,才能够完完全全地把握这阳光午餐的意趣,才能够真正理解为什么欧洲人那么喜欢在露天里吃饭。儿时在北京胡同里,也曾与家人在院子里支起小饭桌,围坐在一起吃饭。虽然那时的吃食常常只是黄瓜丝拌麻酱面,或是烧豆角和椒盐花卷,大人们也只能就着一盘炸花生送下二两六十五度红星二锅头,但那透亮的天光、清爽的空气、家人的关爱、邻里的和睦,着实令人怀念。当北京城在无知无畏、文化自卑、利益贪婪、滥权遗毒的手中遭到永久性的毁灭后,头顶蓝天吃饭就变成了一种侈望。即便今天还留在老城,还住在胡同里,也不免会有新的顾忌。小时候总是担心,那些飞来飞去的鸽子和麻雀会不会成心故意地甩下些秽物,要是真落在自己的饭碗里可怎么好。今天倒不必担心那些日见稀罕的飞禽了,倒是那些每时每刻不停歇地向地面坠落的大颗粒尘埃,那些附着汽车尾气、工业排放等诸多新鲜化合物的土灰,把要在露天地里吃饭的北京人逼回到屋里。

        就露天用餐而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并不见得能够显著提高餐饮的乐趣。自然环境、外部条件对每位就餐者都是公平的,只要你用心在意,能感受到那份舒适和惬意。但在某些情况下,知识的积累,见识的丰厚,生活的沉淀,情感的宣泄,也构成享受美食、品玩良辰的必备资质。

        在比利时,结识了一位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研究与教学的大学教授,姑且称他“老G”。老G年逾六旬,工作生活上都与中国有着深厚的渊源,近年他的学术研究聚焦在中国,早年离异后续弦一位年轻貌美的中国太太,家中陈设和生活习惯颇具中国风。老G是位美食家,对法系菜肴和比利时的家乡特色菜很有研究,在品评红酒方面也是位行家里手,并且做到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年年更新的酒谱是老G必读之物,经过多年的试验、品尝、对比、收购,他在家中存积了不少价廉质高、相继进入黄金期的法国佳酿。老G还是位音乐爱好者,从巴洛克歌剧到京剧昆曲,口味非常广泛。偶然间发现老G喜欢舒柏特的钢琴曲,便约他到布鲁塞尔的美术宫(当地人缩写为BOZAR)去听弗莱舍的音乐会。

        命运多舛的美国钢琴家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这次来布鲁塞尔演出,已是83岁高龄。60年前,也就是1951年,风华正茂的弗莱舍在布鲁塞尔赢得第一届伊莉莎白王后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并由此开启他世界著名钢琴家的演奏生涯。作为琴界先贤施纳贝尔(SCHNABEL)的弟子,他继承了德系钢琴演奏风格的衣钵,与著名指挥家塞尔(SZELL)合作录制的全套贝多芬钢琴协奏曲至今仍是每位音乐爱好者的必听版本。然而十三年后,年纪不到四十岁的弗莱舍不幸患上局部肌肉张力障碍症,导致他右手完全丧失演奏能力,真是天妒英才。尽管他靠左手演奏、指挥、教学仍活跃在乐坛,但终究失去了最好的发展机会。据传他近年右手功能有所恢复,以八旬高龄重启演艺事业,真是乐坛幸事。这次BOZAR预告的节目单中有舒柏特的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这首舒氏绝世之作有如经年陈酿,集结着对生命的歌唱、对死亡的预告、对世事的沉思、对胜利的欢呼、对美的向往,对力的称颂,百感交集,荡气回肠,是三十一岁的作曲家离世前的泣血之作,在如诗如歌的旋律中蕴藏着无尽的冲突和无限的诀绝。有这首经典曲目,再加上受尽命运捉弄却始终顽强抗争的弗莱舍出手演奏,一定会让老G喜欢得不得了。前几年在北京听年过七旬的傅聪先生演奏此曲,老人家指上功夫较年轻力壮时有所衰退,但他对乐曲深入脊髓的理解和演出时全身心投入的神迷状态,把此曲演绎得出神入化,仿佛傅雷先生的荣辱生死、傅聪一生的拼搏折冲、中国社会的沉浮激荡、中华命运的兴衰起伏,全都融化在时而细流涓涓、时而波涛滚滚的琴声中了。年前在网上碰到郎朗演奏的视频,听了听开头那几句,就觉得他还需要些历练。没经受过社会风雨的洗礼,只经历过个人成长的悲喜,恐怕难以弹透这曲子的味道。

        可惜弗莱舍那天并没有演奏那首奏鸣曲。远远看去,他的右手大半时间里还是蜷曲着,触键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张扬和灵动,大概是病情有所反复,所以放弃了这个难度极大的曲目。即便这样,他独自演奏的巴赫和一些左手钢琴作品依旧精妙无比,与夫人凯瑟琳合作演奏的舒柏特四手联弹幻想曲D940灿烂多姿,情趣盎然。老G并没失望,也没抱怨,他一个劲儿地赞叹,弗莱舍左手的低音部弹得好极了,稳稳地托住夫人弹奏的高音部,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到位。

        音乐会结束时已近晚上十点,但老G余兴未尽,提议在BOZAR餐厅吃晚饭,并说这是很多布鲁塞尔老乐迷的习惯,一些乐手和演奏家也会在演出后来餐厅吃夜宵,弥补一下体力和情感的消耗。布鲁塞尔艺术宫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比利时新艺术(ART NOUVEAU)大师奥尔塔(HORTA)的杰出设计作品,各个厅堂包括餐厅的内饰风格多年未变,还是八十年前的老样子,呈现鲜明的新艺术风格,曲迴流转的线条、抽象变形的植物和花卉图案比比皆是。老G走进餐厅时,心满意足地环顾墙肩、立柱、窗框,目光上下左右蜿蜒流走,像是端祥久违的老朋友,又像是审视自己的杰作。

        落座后,老G驾轻就熟地要了杯玫瑰香槟作为开胃酒。因为在酿制过程中添加了少量红酒,所以玫瑰香槟口味比金黄香槟稍重,能够较快地把食客带入就餐状态,看来老G还真是下决心大吃一顿啊。老G一边看菜单,一边嘟囔,今天为了一并享受悦耳怡口之乐,只在早上吃了几块饼干,下午嚼了几粒干果。既然这样,也就别拦着这位饥肠辘辘的美食教授,扫他的兴了。虽然头盘点的是鲜贝沙拉,但因为主菜是比利时牛排,老G选中一款2009年罗讷河谷的红葡萄酒。罗讷河谷在法国南部,这一地区出产的红酒单宁含量轻于波尔多,润泽程度堪比勃艮第,醇厚度略胜之,而花果味稍逊,正好配搭蘑菇酱汁调味的鲜嫩牛脊。2009年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难得的好年份,全欧洲葡萄酒丰产且酒品质量很高,虽然才过两年,很多酒的味道已趋向沉着。

        老G试过酒后说,中国人对葡萄酒的态度就像欧洲人对茶的态度,充满好奇和敬重。欧洲人酿葡萄酒、中国人喝茶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各自发展出一套文化,外行人看上去有些复杂、神秘。对于欧洲人来说,葡萄酒伴随他们一生的成长,耳濡目染,或多或少知道些门道,如果再用点心经常看一看、尝一尝,就能掌握选酒饮酒的基本方法。中国人喝茶也很讲究,注意季节、时令、环境、心境、器皿、水质、程序、仪态等等,茶道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人的哲学和道德观念。能否真正地享受酒与茶,确实需要积累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但更重要的是看一个人全面的修养。一位真正的绅士,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君子,由于具有较高的综合素质,很容易入门酒道和茶道,领会其中的奥妙。酒茶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每次饮量必须适度,甚至每一口的量都要恰当,这样才能体味好酒好茶的深层韵味,进而领略自然造物的万象多姿和奇妙变化。再如好酒好茶都要佐以精细小食,所选食物量不可大,味道宜清淡醇香,能够不夺正味且与饮品相互激发。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会像中国人品茗一样,在宁静的午后或黄昏拿出一瓶好酒,摆上一小盘奶酪和橄榄,与三五好友、花三五小时,慢慢地品赏。用餐时上好酒是暴殄天物,那些细腻的回味和感觉都被食物和酱料淹没掉了。老G笑道,现在欧洲人更加爱茶,因为茶不像酒,没有酒精,对身体没有任何伤害。但今天中国人似乎更爱酒,已经成为全世界葡萄酒最大的进口国。希望葡萄酒所承载的高端文化能够伴随实体商品进入中国市场并不断扩散,相信对中国人是有好处的。

        老G抓起热腾腾的面包说,BOZAR餐厅的黄油是特制的鲜黄油,不同于平常的塑料小包装,一定要尝尝。打开略显土气的油纸包,果然黄油的颜色发淡,如果冻般细润娇嫩,勉强成型。抹在面包块上送入口内,顺滑绵软,稍带咸味,奶香味特别强烈,与面包的谷香混在一处,从齿间涌向喉头,从舌头奔向鼻腔。

        老G点的头盘的菜量很小,布盘却十分雅致。粉白的鲜贝与青翠的蔬菜相映成趣,用橄榄油、果醋、柠檬汁和桂皮粉调制的味汁杀清了海味的腥涩,也中和了蔬菜特别是芝蔴菜浓烈的辛辣。头盘过后,在口中留下的味道用几小口苏打水慢慢清掉,而后开始慢慢啜饮罗讷红酒,伴着红酒在舌根盘绕的微热,等待主菜的到来。

        被老G说中了,弗莱舍夫妇这时走进餐厅,在侍者的引导下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近距离看去,莱昂哪像是83岁的老人,除了步伐迟缓一些,在将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依旧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后悔没带一张录音请他签名,以后恐难有机会再如此贴近地遇到他了。说起来音乐家中英年摧折的还真不少。英国女大提琴家杜普蕾(DU PRE)也是因患硬化病不到三十岁就中断了演奏生涯,四十几岁就离世而去,罗马尼亚钢琴家利帕第(LIPATTI)才33岁就被白血病夺走了生命。但前者录制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和后者录制的肖邦圆舞曲集都成为古典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老G说,演奏家如此,作曲家何尝不是,舒柏特31岁,莫扎特35岁,门德尔松38岁,肖邦39岁。古典音乐家如此,流行音乐人何尝不是。老G提起他喜爱的爵士乐和布鲁斯,Charlie Parker 35岁,John Coltrane 41岁,Billie Holiday 44岁,Nat King Cole 45岁。热爱古典音乐的老G年轻时迷上了布鲁斯,因为演奏爵士和布鲁斯只需跟随由主旋律形成的和声结构,可以任由乐手根据自己的能力和喜好纵情 发挥、加花变奏,每次演奏甚至每轮复奏都有所不同。上世纪六七十代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老G在这类音乐中寻找到宽广的自由和无限的空间,而这正是那个时代西方青年探索和追求的精神方向。如今年过花甲的他在悉心倾听舒柏特、巴赫、莫扎特的同时,仍不时在自己家中的电吉他上过一把布鲁斯瘾。

        想来西方音乐的发展是与其社会发展同步的,一个时代的音乐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和文化风潮,其他的艺术门类也是如此。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出现断档,再度打开国门时西方世界已完成工业化,进入后工业时代和后现代社会,其思想观念和艺术形式无疑在中国人看来是超前的,甚至是怪诞的,因此当今最为欧洲人看重的文艺精华并不被中国普罗大众接受或者看好。但不幸被鲁迅先生言中,中国是长于“拿来主义”的,西方文艺的外壳很快就套在了中国人身上,就像一具只有鲜亮皮毛没有结实骨肉的动物标本。就说中国这几十年的流行音乐,大都是舶来品的大杂烩,始终缺乏原创和先锋闯将,少数的勇敢探索也因水土不服而早早夭折。对于一个开放的文化体,借鉴和融合是必不可少的,但借鉴和融合的基础是有自身传承创造的根基。当你发现捧在手中的一切都是别人玩剩下的甚至是已经玩腻抛弃的,你如何树立自信和自尊?中国不是没有好文化,也不是没有好音乐,但这个时代仍在痛快地屠戳着我们为数不多的经典遗存。说真金不怕火炼,说好东西总会流传下来,这是自我安慰的屁话。历史是残酷无情的,人类曾有许多伟大的创造湮灭在时空永动的洪流中,不见了踪迹。中国古有三易,今天就只剩下《周易》,夏《连山》、商《归藏》无迹可循,究竟是佚失了还是原本就是个讹传,这都存在着争议。今天我们普遍接受西方的科学理论,是因为人类认知自身和外在世界的能力恰好处在现阶段被西方科学主导支配的这个水平,谁敢断言“易”不是真理,不会在几百年、几千年后重新奠定人类在特定时期的思维定式?老G很会安慰人,指出中华美食即是对人类饮食文化的杰出贡献,今天魅力不减,青春焕发。他指着刚刚上桌的牛排说,虽然欧洲人吃牛肉大多是烧烤烘煎,但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地区有个招牌菜,啤酒炖牛肉,与中国的红烧牛肉十分相似。

        这牛排经过黄油煎烤,外边有两三毫米厚的一层熟壳,有些地方还略呈焦黄,可想烹制过程中锅底温度相当高。但熟壳以里全是鲜红的生肉,细细软软的,泛着清亮的油光,想必是高温将牛肉纤维中的少许脂肪烘了出来。厨师纵向将肉排切开,分作四五块,每一块的横剖面看上去如同一个“回”字,外框是熟的,内芯是生的,生熟界限分明,且四面熟壳厚度均匀,说明煎炸每面的火候掌握得十分精准。连生带熟切下一块,蘸些浓稠的蘑菇酱汁送入口中,熟的部分劲中带韧,略有焦香,生的部分一下子化为熔脂,绵滑如丝,这混合了软和硬、虚和实、无形和有形、轻爽和厚重的口感十分奇特,而那酱汁中的菌香、椒香、奶香又将牛肉固有的生腥味压了下去,把新鲜肉汁的清香抬了出来。咽下这鲜美的牛肉块,来一口已在杯中醒到位的红酒,在舌面上滚动的酒香猛地撞上唇齿间残留的食香,那感觉仿佛醋汁兑进碱水猛地冒起泡来,各种香味横竖里外地在口鼻间穿来窜去,胸口和胃肠里也顿时生出几分暖意,真是妙不可言。老G一边刀叉飞舞,大嚼大咽,一边“呣,呣”发出满意的感叹,又一次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泛出得意的笑容。这位老饕,真是了得。

        老G指着盘中的炸薯条说,年纪大了以后,也开始怕过多摄入脂肪,不敢再吃薯条,尤其是夫人看着的时候。但比利时的薯条实在是太好吃了,而且业已成为比利时的一个文化符号,老G从小吃到大,从口味到情感都割舍不下,现在每每在外用餐还是忍不住要偷吃几根。比利时人说,当年美国大兵登陆欧洲,发现比利时的炸薯条特别好吃,就因为当地人说法语,笨蛋GI们分不清法比的区别,就错称其为“法国薯条(FRENCH FRY)”,导致这场名誉官司一直打到今天。比利时人炸薯条只用本国和荷兰的土豆,有机栽培,味正香浓,他们不信任美国土豆,个头大得吓死人,不自然也不正常。生土豆条的横截面要一厘米见方,粗头粗脚,看上去孔武有力,美式快餐的薯条太细,窈窕妩媚,没什么嚼头。薯条要先在160度的热油里炸4至8分钟,把生薯条脱水炸细,晾上半个小时后,再在190度的热油里炸2分钟,让变细的薯条膨胀变粗,边角起焦,这样吃起来才又香又脆。有些店家还有看家秘诀,比如在植物油中掺入一定比例的牛油或马油,还要控制好每次下锅烹炸的薯条量,确保油温不变,哪怕客人再多也不能偷奸耍滑,超量赶制。老G感慨道,现在薯条遭人嫌弃了,但19世纪后期欧洲人口激增,土豆种植易、产量高,为解决当时的粮食问题立了大功。中国清三代人口过亿,辛亥革命前增长到四亿多,这是谁的功劳呢?红薯。

        人类生存形态的改变最终靠的是技术进步和生产能力的提高。政治能够调节人类个体间、群体间的关系,却不是人类幸福的原动力,搞得不好还会起反作用,以战争和暴政摧毁人类文明的成果。青年时代曾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老G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是一句正确的口号,因为全世界的资产者会自动联合起来。欧洲上世纪经历两场大战,战败国的大资本家们大多能够保全身家,被审判和处死的是悬浮于资本运作之上的政治冒险家。一个落后国家发展起来,新富新贵们会加入全球富人俱乐部,在了解并掌握游戏规划后,与旧富旧贵们一同玩弄国际和国内政治,维护这个俱乐部的稳定和利益。当前西方世界经历的经济危机,说到底,是因为资本的贪婪、个体的私欲突破了社会契约的围堵和道德规范的约束。全球化迫使各个经济体按照全球标准重新定义和划分内部社会阶层,发达经济体的中下层开始向下滑落,他们留出的空位被新兴经济体的中上层填补,有些新兴的资本大鳄已经挤入全球资本的上层行列。全球化发展越快,马克思的先见之明就越显著。今天的国际政治要解决全球范围内的阶层利益分配问题,传统的民族国家已不是划定利益边界的唯一参照系。国际体系操作得好,人类能够多享受几年太平时光,动动脑筋找到能源界的“土豆”和“红薯”,应付人类无休无止、快速增长的能源需求。操作得不好,和平与安全出了问题,人类社会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上几十年,也不是没可能。到那时候,对某些欧洲人来说,比利时薯条就又成美味佳肴了。

        不知不觉,牛排和红酒在话语间消化在腹中,齿颊与胃肠感到莫名的满足,而微薰中的漫谈又使大脑的转动如同上了油的轴承般,顺滑流畅。不知不觉,弗莱舍夫妇早已离去,餐厅里只剩下三四位客人。抬腕一看,已经过了子夜。没办法,只好省了甜点和咖啡,留下些许遗憾。不是周末,过几个小时还得回归事世,各自维护各自的营生。

和老G一起离开BOZAR餐厅,酒肉使身体通畅、胀热,冬夜的寒气没了威风。穿过艺术宫旁边的皇家花园,一轮明月照亮树间的石块路,树影外的布鲁塞尔灯火未熄,喧嚣已寂。正闷头听着两人沉着、徐缓、悠游的脚步声,老G突然说,“嗯,这是我近来最好的一顿晚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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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3-6-24 08:31:07 | 只看该作者
朝圣之路 (成书后续作)

        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盛行的年代里,朝圣当是普通人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一宗事项。虽然对于基督徒来说,朝圣并不像穆斯林那样,作为“五功”之结是一生中必须履行的宗教责任,但不论是为俗世生计祈福解难,还是为心灵信仰筑牢堡垒,朝圣仍是基督徒们乐于实践的一种仪轨。当然,朝圣之事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路途可远可近,到邻村去摸一摸曾流出泪水的显灵圣母像,到郡上的主教堂向早年教会烈士骨殖致礼,或是到异域名城去拜谒圣徒先贤遗物,都是积功善德、检视诚心的好事。当然,前往耶路撒冷,在圣城中沿着耶稣基督受难之路履级而上,回顾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遥远瞬间,最后匍匐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骷髅地,触摸十字架在岩石上留下的臼坑,再去圣墓中亲吻曾停放基督肉身的石板,必然是往日欧洲很多基督徒一生向往的最大幸事。然而,前往圣城路途遥远,要有足够的盘缠和体力,再说中世纪期间圣城常为异教政权驻辖,在那种情况下穿疆越地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因此圣城朝觐之旅并不是每一位欧洲基督子民在任何时候都能启步登程的。要不想想办法,搭上十字军东征的机会,举着白底红十字三角旗,跟在皇亲贵胄的铁靴马刺后,一路攻城掠地,削斫异端,搜括金银,直至凭借刀剑之利,在砍杀呼啸声中将十字军旗插上耶路撒冷城头,也算是为本教兴盛做了些贡献。但这样做似乎暴虐、血腥、贪婪的成份多了些,同基督的仁爱合众精神又有些个出入。算了吧,反正欧洲本土就有不少绝世圣迹,承载着诸多关于基督、圣母、使徒、圣人的奇功逸闻,珍藏着大量年代久远、品貌繁多的宗教圣品,值得人们暂且放下手中的活计,扎起行囊,戴上风帽,执着助杖,躬身往访。
        历史上欧洲著名的朝圣线路大致有四条:一是前往罗马,朝拜基督教会“首任教皇”圣彼得(当时是罗马主教)之墓;二是前往科隆,瞻仰耶稣降生时“东方三王”的遗物;三是前往坎特伯雷,致礼1170年惨遭英王亨利二世麾下骑士屠戳的圣托马斯,即柏克特大主教;四是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祭奉十二使徒之一圣詹姆斯(中文亦译称圣雅各)的遗骸。这最后一条朝圣之路,虽非历史最久远,却是影响最广泛,脉络最复杂,设施最齐备,行众最庞大,而且延续至今日,仍在发挥作用。自公元9世纪传出在圣地亚哥附近小村中发现圣詹姆斯墓的消息以来,这个西班牙西北部加里西亚地区的山间小城就成为众多基督徒心往神驰的地方。特别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基督徒,彼时正面临着从南方汹汹而入、高举伊斯兰旗帜教的摩尔人兵戎威胁,更是将圣詹姆斯这位生前曾在半岛上传教的基督使徒奉为保护神,期望圣人承托起信徒的朝拜,冥冥中保佑半岛北部仅存的几个基督教小王国,能够安邦固土,兴旺强盛,抵御异族异教的侵袭和征服。十二世纪末叶,罗马教皇加里都斯二世命人编撰了一本指南,就前往圣地亚哥朝圣的各条道路、沿路为朝圣者提供宗教和生活服务的站点、旅途中的宗教仪式与诵经文本,以及与之相关的诸多奇迹故事等等具以详细指示和说明。这条朝圣线路由是声名大振,此后近千年间,前往圣地亚哥的各条大道上信众不绝与旅,一年到头,无分寒暑,或三五成群,或单人独行,算下来总数怕是要以百万计了。于是人们相信,往昔那些朝圣前辈们在路上踏起滚滚征尘,尘埃浮上太空,凝筑胶合,便成为那聚汇万千星辰、横跨夜空东西、指向圣地所在的银河,而圣城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冠以“compostela”之名,意即“星宿之地”。近代科学观念与人文精神兴起,基督教对于欧洲社会生活的影响力逐步减弱,多数欧洲人不再持守中世纪的宗教理念和仪轨,徒步朝圣的人群日见萎缩,而且技术的进步和交通的便利也使得千里之遥的朝圣之旅不再漫长,到今天就只需要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了。尽管如此,每年仍有人会花上一两个月时间,按照古代的朝圣方式完成这段耗时且艰苦的行程,既便在战争岁月也不乏忠实的践路人。上世纪末,“圣地亚哥朝圣路”时来运转,先是在1987年被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命名为“欧洲文化之路”,其后于199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遗产”地位,藉此再度引发人们对它的兴趣和热情。如今每年都有近20万人徒步走完最后100公里或骑自行车完成最后200公里路段,以满足今天对于朝圣形式的基本要求,获得教会认可的“朝圣者”资格。
        古时,前往圣地亚哥朝圣的人们,不论是从法兰西、英格兰、德意志或者意大利的某城某镇出发,大多要在半途中汇聚到今天法国境内的几个重要的中转站,这使得巴黎北部的圣雷米、勃艮第地区的韦兹莱、奥韦农地区的勒布伊、罗讷河谷的阿尔勒渐渐被看作圣地亚哥朝圣路的几个主要起点,这些城市大教堂前的广场上都有启始朝圣之旅的标记。从这几座城市出发,各条线路从不同方向跨过比利牛斯山脉后,便在西班牙境内的潘普洛拉交汇,再穿过布尔各斯、莱昂、阿斯托加等大大小小166座城镇和村庄,一路朝西500多公里,径直奔向圣地亚哥。今天,从潘普洛拉到圣地亚哥沿途仍有1800多所宗教和世俗建筑,它们与朝圣路有着历史或现实的联系,也造就了朝圣路的整体文化特征。由于朝圣史跨越千年,这些为朝圣者提供服务的建筑呈现出历史上各个时代的不同风貌,从早期罗曼式到成熟罗曼式,再到哥特式、文艺复兴风格、巴洛克风格等,千变万化,多姿多样。莱昂是座大城市,朝圣路就在市中心雄伟的哥特式大教堂脚下蜿蜒而过,城里几家颇具规模的修道院和旧式旅店想必都是往日朝圣者聚首交谈、驻留盘桓的场所。离莱昂不远的维拉弗朗卡是山谷里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朝圣路曲曲弯弯地穿越田野、进入镇界的地方,矗立着一座进深不过十几米的罗曼式小教堂,那满缀花叶的门楣和怪脸突兀的柱头证明它的建筑年代比莱昂大教堂还要久远。教堂旁边坐落着一家极为简朴的乡村饭馆,看饭馆的招贴才发现这爿小店竟是专为朝圣者提供住宿的“驿馆”。沿着朝圣路有数百家这样的“驿馆”,不以赢利为目的,条件简朴,设备实用,收费极低,每晚只收几欧元,服务人员多是义工。但要住进这样的小店,必须持有在某些特定起始站发放的朝圣“护照”。如今迈上这条朝圣路的人大多应当是不喜欢嘈杂与奢华的,他们更愿意走进维拉弗朗卡小镇上这千余岁的老教堂,享受寂静中的沉思冥想,也更愿意在这家乡间小店里歇上一晚,睡个安稳觉,还颇能省几个钱。
        对于行程紧张的旅游者来说,去趟圣地亚哥亦非难事,要么乘飞机直抵城郊机场,要么驾车横穿西国北疆,但这就很难体味前代朝圣者们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全凭人畜脚力前行的滋味了。行驶在公路上,不多远便会冒出标有“Camino de Santiago”(西语“通向圣地亚哥之路”)的大块蓝底白字路牌,高悬在路边显眼的位置,安慰着那些生怕走错路的驾车人。但路边还树立着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小块标牌,二尺见方,一人来高,上面也写着“Camino de Santiago”,同时绘着一个背包小人和黄色箭头,在“车族”看来颇有嘲弄讥讽之意,仿佛在说:“嗨!你们这些去圣地亚哥的家伙,真正的朝圣路在那儿呢。”循着箭头所指方向望去,那条“真路”隐藏在公路旁不远处的树林中、麦田里或草丛间,偶尔会在几棵果树后或是一片草坡上现出身形,依旧是那千年不变的黄土和碎石,不带任何现代工程的痕迹,宽窄也就够两个行人并肩交错,如果是两匹马或者驴儿撞上面,恐怕还要各自向路边让一让。偶尔能看到一两位走在路上的朝圣客,他们衣着行囊自是各式各样,但灰尘将所有颜色的鞋子一律染成了黄色。有的人戴着朝圣专用的翻沿帽,有的人还像老年间那样驻着行杖,但不是过去那种拐头上挂着水壶的旧样式,而是现代的健步助行杖。有的独行侠身边爱犬相随,倒也不担心寂寞。步行虽然辛苦,所幸西班牙境内这段朝圣路穿过的卡斯蒂里昂、阿斯图里亚等若干省区到处青山绿野,沃田翠岗,荫翳清凉,非常适于行旅。难怪此地是欧洲远古文明发祥地之一,数万年前已存人迹,如果不是环境优美,物产丰富,史前人类也不会选中这里繁衍生息。要是像西班牙南部那般干旱焦灼、赤日炎炎,行脚客跋涉在阳光下的阔野中,就成了煎锅里的火腿,只须片刻功夫便会出油变色。
        说到朝圣路上的指示牌,就不能不讲讲那千多年来给予每一位朝圣者方向和信心的朝圣标志--加里西亚扇贝壳。相传公元44年圣詹姆斯在耶路撒冷被犹太希律王下令砍头后,他的遗体被基督徒偷偷运往他生前传教的伊比里亚半岛。当接近半岛西北海岸的时候,海上风浪大作,船只瞬间倾覆,踪迹皆无。但几天后,圣詹姆斯的遗体奇迹般出现在加里西亚海滩上,毫发无损,衣冠齐整,只是周身裹满了巴掌大小的扇贝壳,那光景就好像是这些贝壳把圣詹姆斯抬上岸,送还给他的信徒似的。关于贝壳还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与故事,信讹难辨,也没有必要追根溯源,厘断究竟。有据可查的是,这些美丽的贝壳早年间被来到圣地亚哥的朝圣者拾起,一来用它饮水用餐颇为方便,二是带回家乡以为朝圣之信证。久而久之,贝壳便成了这条朝圣路乃至所有基督教朝圣路的正式标志。路牌上,酒幌上,店标上,路面上,广场上,墙沿上,贝壳真格是无处不在,就连后世雕塑的圣詹姆斯像也被不顾史实地在帽沿上安了一颗。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这扇贝壳的自然纹路竟与朝圣的人文图谱十分契合:伸向贝壳外沿的一根根扇翅最终汇聚在底端的扇轴上,来自全欧各地的一群群朝圣者最终汇聚在圣詹姆斯的墓前。当初在法国的韦兹莱、图尔、沙特尔参观当地著名的大教堂,在教堂门前的地面上发现一个铜制的贝壳,被行人的鞋底蹭得锃亮,那时并不知道它与千里之外的圣地亚哥有着这般密切的因缘,也不知道这些城市一度是朝圣路上的重要站点,曾经见证了无数朝圣者的匆匆行迹。
        今天,圣地亚哥是加里西亚省府所在地,也如同大多数欧洲城市一样,有着摩登而杂乱的近郊。灰白的柏油路,闪烁的红绿灯,多彩的店家招牌,震颤的汽车马达,诱人的食肆香气,充盈并霸占着行人的感官世界。老城的边界也同其他城市一样,既模糊又清晰:城墙早就不在了,环城皆公路也;但公路这一侧是交杂凌乱、刷着各色墙漆的新建筑,另一侧则是高度相近、风格统一、祼露着石材原色的古旧房舍。走进老城,石块铺就的狭窄街巷一下子将嘈杂隔绝于外,将行人的视线引向幽暗的弄堂深处和被压缩成线型的天空。来到街道尽头,一个个小广场就似乐谱上的休止符,让并不匆匆的脚步稍作停歇。少不了抬眼打量一下这蓦然疏朗的空间,环顾一圈四周围熙熙攘攘的店铺,琢磨一番广场中心的喷泉或是立柱雕像。夸张一点说,圣地亚哥城里三步一个教堂,五步一个修道院,现存的门面大多是十九世纪以前修缮的遗物,装饰比较节制,点缀着雕像和花檐。这里不少教堂面向大街接迎信众,实际上却只是它身背后修道院或修女院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修院的规模大得惊人,坚实敞阔的楼宇围成四方院落,俨然一座教庭堡垒。如今这些修院大多被改造成酒店或办公楼,内部一应现代化设施,整洁、明朗又便利,让人只能从偶尔露出的石砖和穹窿身上想象此地曾经的庄重、幽邃和沉穆。如果下榻在离中心广场PRAZA DO OBRADOIRO不远的圣马丁修院,还能略略体会当年众多朝圣者在此寄宿的滋味,窗边的石座就是当年旅人就着天光阅读的地方,内置的玻璃窗外还保留着原来的木板窗,铸铁的老窗栓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封机关。
        圣地亚哥的中心自然是那闻名遐尔的大教堂。教堂前广场教堂(PRAZA DO OBRADOIRO意思是“工匠广场”,用以纪念建造大教堂及广场其他方向的圣地亚哥大学、天主教王室驿馆、拉霍伊宫等建筑的工人们)是朝圣者及游人的汇集点,从各方入口延伸进来的几条石板路交合在广场中心,地面上一方石刻标示出朝圣路的终点“零公里”处,当然还少不了那颗一掌来大的贝壳标志。最终,不论是虔诚的朝圣者还是好奇的旅游客,不论是用了几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月的工夫,不论是经历风雨吹打还是轻松跨越行程,站在这方标记前,每个人都会长出一口气,将浑身的筋骨舒展,心头生起抵临目的地的喜悦和成就感。围绕在这方小小的石标旁的,是各个年龄、各种肤色、各类行装的人群,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音调组合成一片纷杂中隐含着秩序的和声,他们相互致以笑容和问候,他们相互帮助拍照留念,他们相互打听着对方的国籍、家庭、伙伴、旅行的经历和感受。今天汇聚在圣地亚哥中心广场的人群,远远超出了欧洲的边界,远远超出了宗教的疆界,也远远超出了朝圣的境界。往昔的人们可能没有想到,基督教所宣扬的人类普世友爱之情能够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今天,以超越教会传统规制和辖属的形式,在圣地中心的广场中央有番小小的体现。如果赶上哪年7月25日“圣詹姆斯日”是星期天,那年便是朝圣年,圣徒纪念日当天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们聚集在这个广场上,那种热烈、激悦、和睦、友善的景象又当予人另一番触动。在中国人看来,广场一侧拉霍伊宫屋顶上耸立着圣詹姆斯身着骑士装、手擎十字旗、砍杀异教徒的塑像,在今天这个时代似乎稍欠宽容,难免会引起某些人群的不悦。但考虑到那是历史遗迹和往日习俗,也就不必较真了。
        抬头向大教堂望去,那西班牙欧元硬币上著名的双塔剪影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崇高又亲切。那累积了近十个世纪修葺增饰的前立面记载着各个历史时期的工艺和风格,雍容富丽,堂皇恢宏,是在欧洲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建筑景观。好像没什么人对这种间杂繁陈的跨时代堆砌提出批评,大概是因为长久以来人们对大教堂心存敬畏,对历史上诸多参与维修装潢的前辈工匠心存感激,而且天长日久看得习惯了,觉着那些累世叠加、重重添增的石材器件总体上并没有使这个前立面变得丑陋和庸俗。走进大教堂,能看到这座教堂的内部装饰从规模和豪华程度上讲,都无法与西班牙本国托莱多、塞维利亚等地的著名大教堂比肩,甚至还赶不上朝圣路上布尔各斯和莱昂的大教堂。然而此时此地,个头和噱头无关弘旨,正应了中国那句古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因为有了圣詹姆斯,圣地亚哥大教堂便具备了其他教堂无法匹敌的独特优势,犯不上和别人比身量、比富贵、比金银。大教堂穹顶之下的华盖圣龛上供奉着圣詹姆斯的王座像,人们可以顺着它身后的阶梯通道爬到头戴王冠、身披锦袍的圣像身后,在前来参加礼拜的人们众目睽睽之下,从背后张臂拥抱这位一派帝君气概的圣人。那可是每位朝圣者启程前日思夜想、一路上不辍期待的荣耀之举。大教堂地下墓穴里珍藏着金镶银饰的圣詹姆斯遗骨匣,在墓室前简朴的祈祷台上跪拜,做片刻的冥想和祈愿,曾是使多少朝圣者为之终生骄傲的神圣时刻。还有一桩朝圣者必须要做的事,便是赶在正午之前挤进大教堂,在长椅上寻个安稳的座位,参加圣地亚哥大主教为祝福朝圣者举行的弥撒。
        来望弥撒的人多,西向的本堂和南北耳堂的长椅上坐得满满当当,但也就容得下一半教众,另一半就只好站在长椅两侧的回廊里。既然是天主教的弥撒,总少不了最初的进堂式,此处是由一名修女带领信众唱各段进堂咏,那位修女舒缓轻柔的领唱与堂内会众的齐声回应此起彼伏。随后的圣道礼仪是由圣地亚哥大主教主持的,他老人家鹤发童顔,精神矍铄,布道铿锵有力,激昂涌动,但这西班牙语的布道辞恐怕堂中不少外来人都听不懂。好在圣祭礼仪期间,一些重要的说辞由辅祭教士用英、法语重复诵念,保证多数信众都能准确跟上祭礼的程序,这大概也是在其他教堂里很少遇到的事情。圣地亚哥大教堂正午弥撒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环节,是领圣餐前的熏香仪式。在其他教堂,一般情况下,主祭者手持香炉,在本堂正中的走道里行个来回,摇摆手中的悬链,将炉中焚出的香烟撒向座中人群,让大家都能感受到那沁人心脾的乳香,洗涤胸中的浊气,在心里默默赞美基督的纯洁。但这里的熏香仪式并非如此,唱主角的不是主祭者,而是一只半人多高、体格硕大的银制香炉。据说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每次举行弥撒前就会重新装满香料,悬挂在从穹顶正中心直垂下来几十米长的一根粗绳上。开始熏香时,绳索的另一端穿过屋顶上的一个机械传动装置,落到离香炉不远处六七位身强力壮的教堂执事手中。香炉被点燃后,随着悠扬的圣歌响起,一位神甫沿着正南正北方向轻轻一推,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粗笨的大块头便在半空中缓缓地摇摆起来。那几位执事经验老道,按照香炉摆动的节奏,瞅准机会,在关键的时刻或放松一把劲,或加拽一把力,拉得那炉子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向两翼甩出去越来越高。不多时,这只喷放着浓烈烟气的香炉就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随着绳索在金属轮毂中滑动的哗啦声,顺着南北耳堂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轻盈而敏捷,好几次像是要直冲到天花板上去了。刚才还低回沉静的圣歌此刻变得壮阔激扬,清丽高亢的男童和声飘浮在雄浑敦厚的管风琴音之上,不知不觉将众人的心神统统托举起来,与那飞舞的香炉一起,在神的空间里游弋、飘荡。赶上天晴时分,正午强烈的阳光从南墙高处的圆形玫瑰窗中直直地射进来,在浓疏浮游的烟云中明晃晃地劈出一条光的通道,径落在教堂中心的祭礼台前。而那香炉一次次地在这从天而降的光束中穿越,闪烁着耀眼的金属光芒。教堂中所有人的眼光,以及所有高举着的相机和手机,都跟随着大香炉的运动轨迹前后或左右摇摆,其中不乏被泪水浸成模糊的视线。对于所有不远万里来到圣殿瞻仰圣礼的人们,特别是对那些追奉古仪、栉风沐雨、披星戴月、亦步亦趋,靠双脚走完朝圣道路的信徒来说,这飞舞的香炉,这飘渺的烟薰,这清甜的香气,这瑰丽的阳光,这圣洁的歌声,无疑是圣詹姆斯对他们一片诚心和多日辛劳的接纳和慰藉,对他们一路上甚或一生中的忏悔、祈祷、祝愿、誓言的凿凿回应,也是圣人之灵向他们赐予真挚、坚毅、慈悲、宽容的信仰力量,为他们指引战胜罪恶、远离苦难、胸怀至善、走向天国的彩虹道路。有趣的是,从西面本堂看去,垂挂香炉的绳索左右摇摆,恰好是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贝壳图案,吊绳每一次不同高度的止摆停留便是那贝壳身上一道道的向心纵纹。这些纵纹最终汇聚到贝壳的一端,就是那教堂最高处的穹窿中心。如果说那只有形贝壳作为朝圣路的标志意味着来自欧洲各地的朝圣者最终聚集到圣地亚哥,那么这飞舞的大香炉绘出的无形贝壳是不是寓意着全世界天主信徒的最终归宿—基督的天国?
        大教堂周围的几个小广场是旧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有个大半天的时间就能逛个遍。想来古时候前来朝圣的外地人也不会在圣地亚哥盘桓许久,大约完成那几项必要的礼拜仪式后便启程返乡了,加利西亚人的好客与美食还是敌不过离家多日后的思乡之情。从西班牙、法国出发还算近了,如果是从今天的德国、荷兰出发,单程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一来一回就要花上小半年的时间。有钱有闲的贵族富商还好说,可对普通人家来说,去圣地亚哥朝一次圣恐怕对营生、对家庭都会有些个影响,付出的代价不光是路费。诚然,抵临圣城、拜谒圣人能够给予每一位朝圣者无限的欣慰和喜悦,但这漫长且贵重的行旅也真算得上是一个庞大的先期投入。于是,再次面对人生中常遇到的一个问题,用那么长时间的辛劳换取片刻的欢愉,值不值得?搜读一些关于朝圣的记载,发现前文提到的那四条欧洲境内的朝圣路早早就被教会承认具有独特的赎罪功能。也就是说,人们犯下不义之举,本当乖乖接受现世的惩罚并默默等待来世的审判,但如果能够完成一次朝圣,便可以得到教会的宽宥,使灵魂的罪责得到减除。这种宽恕甚至拓展到世俗法庭的辖域。今天比利时弗兰德斯地区的法院还保持这一传统,每年对一名本应收监坐牢的犯人做出如下指令:只要你每年步行去一趟圣地亚哥,就能保有人身自由,当然要跟着个法院指派的监护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获得朝圣带来的这种特殊价值,更多的朝圣者踏上征程并非为了赎罪,那他们又如何看待行旅之艰辛呢?再查阅一下过去人们对朝圣经历的描述和当代朝圣者网上论坛的言论,才知道真正用双脚走在这条路上,感受的并不都是疲惫和辛苦。
        当一个人自愿或被迫放弃舒适的生活,远离他熟悉的环境,独自启程走向圣地亚哥的时候,在路上会发现许多平时不曾注意的事情:穿过乡村、市镇、旷野、荒坡、麦田、菜地、树林、湿地、雪山、海岸的时候,会不住地惊叹自然造化的美丽、旷达和宽宏,会深切地感到人对大自然的依赖、投契和融合;经受烈日、狂风、暴雨、冻雪、清霜侵袭的时候,会触发对暑热、寒冷、饥饿、疼痛、困倦等等各种肉体伤害的拼死抵抗,会自豪地发觉自己身体和精神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坚韧和顽强;抛却金钱、资产、地位、名气、荣誉的时候,会用更多的时间审视体内的灵魂,思考生命的意义,衡量生存的价值,挂念朋友和家庭,会变得日益沉着、内敛、淡薄、宽容、沉稳;接触数不清的路人、店主、贩夫、旅伴的时候,会用比平日里更加谦恭、和气、谨慎、的口气和态度去启动一段对话、交往甚至友谊,会欣慰地看到人性中善良、热情、怜悯、诚恳、信任竟占据如此绝对的主导地位。这样看来,朝圣者一路上的身心付出远远抵不上体力与精神上的收获,而罪恶的忏悔救赎,心灵的洗礼净化,信仰的塑造和升华,更多地发生在朝圣的旅途上,在步伐和汗水中,在冥思与神游中,在交谈和感慨中,缓慢地积累、凝聚,而不是在抵达圣城中心广场骤然爆发,或在目睹香炉飞腾的那一刻醍醐顿悟。这大约是去圣地亚哥朝圣的真正魅力所在,也解释了为什么时至今日仍有人乐此不疲。
        人生又何常不是如此?我们为自己设立各种长、中、短期的目标,为今世要获取的财富和地位设计着各种宏伟蓝图,也为一个月后的休假、一星期后购物或今天晚上的美食设定各式各样的规划,而每个目标的实现能够给我们或多或少地带来激动、愉快和满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的开阔、阅历的丰富,达到目标时我们的兴奋程度一天天下降,达到目标前我们所做的付出却显得日益沉重。假如把我们的人生看作一条朝圣路,那这条路的终点无疑是死亡。虽然从神学和哲学的角度看,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坏事,我们不过是跨过了一道未知的门槛,从一定意义上说,死亡就是对自我的完全放弃及对神的终极朝拜,但对于中华文化的子弟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莫大的避讳,我们很难将之与朝圣的终点等同。不论持哪种观念,为绝尘离世的一刻陪上今生百年的代价,看起来似乎并不高明。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心情放松,把眼光放开,把呼吸放匀,卸下追求目标给我们带来的身体压力和心灵包袱,以生命的围度去衡量当下的日子,在大自然的胸怀中找到个体的位置,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好我们应许的每一桩差事,善待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路人,珍惜我们每一份肉体与精神收益的价值,欣赏我们人生朝圣路上每一站的美丽风景,而不去执着于我们能否实现那些个预设的目标。那样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加充盈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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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3-6-24 09:18:08 | 只看该作者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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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吃早饭的间隙,心里默读了序言一篇。感觉用字与语言有一种熟悉与亲切的感觉,楼主文笔了得。现在不得空闲细看,先赞,容有空再拜读,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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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3-6-24 09:49:31 | 只看该作者
石兄在欧洲哪个国家?

点评

已经回国了。此前在比利时四年半。  发表于 2013-6-24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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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3-6-24 10:05:11 | 只看该作者
楼主的游记勾起回忆和向往无限。如此美文,待晚上细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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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3-6-24 19:20:16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厉害了,要仔细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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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发表于 2013-6-25 22:54:22 | 只看该作者
有种想去欧洲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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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3-6-26 07:45:2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4:27 编辑

拙作《旅欧杂记》,蒙几位朋友抬爱,惠许一阅。已通过快递送去。

经询快递公司,北京城八区13元,外地22元。书赠送,希望今后索书的朋友能够支付快递费,我告快递公司收方支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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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3-6-26 20:07:29 | 只看该作者
惭愧,无以言表的感谢石南根兄!
单从楼上的纯文字即已深深地打动了我。可想捧着这本洋溢着楼主慷慨热情的书,会是怎样的一种惊艳。

点评

M兄太客气了。难得您不嫌弃,我心存感激。文章里有很多不精确的地方,也有太多自怨自艾的所谓小情调,经不起行家和高手批评。您若有闲空,多予指正,揭穿谬误和轻浮之处,那是对我莫大的抬爱。  发表于 2013-6-26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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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3-6-27 07:27:25 | 只看该作者
不知原稿能不能转成pdf?行的话,也请传本过来。

点评

一页页扫太费功夫了。有位朋友说,看纸本的方便蹲坑儿,嘿嘿。  发表于 2013-6-27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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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3-6-27 10:54:40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欧洲记行,认真看了。虽然较早花了几十天去过欧洲十几个国家,但觉得没有沉进去,远没有老兄旅行细致。
是出版的书吗?是的话就我直接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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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3-6-27 11:08:5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liao 的帖子

朋友在出版社,建议我不拿书号,因此没有发行。兄若有意,快递两天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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