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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石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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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04:23 | 只看该作者
十一、斯普利特:戴克里先一千七百年祭
SPLIT
        斯普利特是克罗地亚的第二大城市。从东北方向来的高速公路横架在山脊上,驾车进入这座海滨之城时颇有高速俯冲的架势,差不多一直要踩着刹车。傍晚时分,映着西南海面的熹微余晖和氤氲暮霭,斯普利特的绵延灯火跳动着,闪烁着,摇摆着,溢满了海岸线,一直沿着地势爬升到北面的山腰上。刚刚从荒芜寂寥的山区钻出来,不禁感叹,好大的一座城市!
        七十万的人口,在中国肯定不算啥,但在欧洲,在亚得里亚海边,在达尔马提亚地区,就一定是座很有规模的城市了。但偌大这一座城,精气神似乎都汇集在市中心的戴克里先宫,人们的目光、脚步、心灵不约而同地都朝着它的方向聚拢。这座宫城是公元305到311年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暮年之际卸去帝冠、隐居世外直至离世前的最后驻地,亦是他身后的梓宫陵寝所在。虽然一千七百年的风雨刀剑早已将戴克里先宫初建成时的御禁气概凿蚀殆尽,今天这皇城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古旧残破的城镇,当地人也确称其为“老城”,但从外围每侧近二百米长、二十米高的城墙上,从居于北东南西四个方向、号称金银铜铁四座巨大城门上,仍能一眼窥出它当年的恢宏规制和精工美艺。

戴克里先宫复原图
        不论从哪个门进城,不多时都会走到被数十根科林斯石柱包围、被称为PERISTYLE的中心广场,据说这是当年戴克里先接受人们宣示效忠和拥护的地方,彼时人群的喧哗和呐喊早就填满了大理石材间的缝隙。按照复原图索冀,可以看到北部原先规整有序的办公区不复存在,全为后世相继修建的、间隔零乱的楼宇取代。南部还大体保留当年的设计区划,广场左面是戴帝的陵墓,右面是太阳神庙,与中国皇城“左祖右社”的理念惊人地相似。南部靠海的一侧原本是帝后居住的“大内”所在,今天已看不出当年的形制与分割。下层曾是巨大的储藏地窖,现在成了旅游纪念品市场。以前从地窖出去,穿过“铜门”便是海上码头,货物装卸十分方便,今天经过几世纪不断填海延伸,成为游人聚集休闲的海滨广场。位于上层的皇家居所被后来的建筑打乱了结构,只剩下外墙上被石柱间隔开的长长一排窗框,让人联想当年戴克里先和家眷庸臣们扶栏远眺海上朝夕的风致。

“大内”前厅(左),滨海“铜门”(右)
        保留得较为完整的是进入“大内”最先经过的前厅。除前后两方带有雕饰的门楣外,祼露、粗质的石墙上有一圈浅浅的穹室,石墙缓缓升上去,渐渐收缩成一个穹顶,中央朝天开放着巨大的圆孔,整个建筑看上去仿佛罗马万神殿的简缩版。白天游人多时,七八个当地小伙子凑成合唱团,利用这前厅天然的回音效果,吟唱达尔马提亚的复调民歌,兜售他们录制的CD。夜间无人时,独自站在前厅的中心,仰头凝望从天顶圆洞中泻下的无声星光,一声轻嗽似乎就能惊动千多年间先人巡游的灵魂。侧窗里一颗特别明亮的星,默默地盯着黑暗中孤独、迷失的生命,不动声色地召示着时空的永恒。忽然一红一绿两颗星悠悠地从它身边飘过去,提醒地面上发思古幽情的过客,嗨,别感慨了,过几天还不得依靠现代文明的成果、坐着飞机回老家!

今天的戴克里先宫中八边型皇帝陵墓依然清晰可辨
        最能体现戴克里先宫、斯普里特、达尔马提亚地区甚至整个欧洲历史沧桑的,是戴克里先的皇帝陵墓。话说长些,罗马皇帝不像中国皇帝,喜欢坐镇宫禁,享受四方来朝,他们更愿意带领仆从马弁,在整个帝国疆域内逡巡游徙,赶上哪里出现入侵或叛逆就亲率大军征讨一番。戴克里先出身卑微,凭借卓越战功成为帝国骑兵首领,于公元284年被推上帝位。他继承的是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帝国,过于广阔的统治疆域、过于复杂的民族构成、过于频繁的内外战事,使罗马经常陷入束手无策、鞭长莫及的境地,眼看帝国走到分崩离析的边缘。戴克里先发动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启动了“四帝共治”的行政体系,使得罗马帝国暂时摆脱实质解体的威胁,在统一帝国的名义下继续延喘了两个多世纪。戴克里先最不喜欢罗马城,多年率兵在外,其统治期间的诸多大事似乎都同帝都没什么干系。他一生戎马倥偬,到执政晚期或是心血来潮,或是权衡再三,决定在他的出生地达尔马提亚萨洛那附近选了一处风光秀丽、交通便捷的海湾,修建集生活居所、行政中心、防卫设施、安息地于一体的新城。这才有了这座往昔的戴克里先宫,今日斯普利特的前身。公元305年他半自愿、半被迫地离开帝座时,也许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了晚年的归宿。话说回头,再看看他的这座八角型陵寝,不仅建筑规模大,还在老城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人们穿行在十字交叉的主要街道上,很容易抬头仰见故帝宏伟的冥居。这一点倒是和中国人有很大区别,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管他原来多么重要,最好还是离生人远些,两下里互不干扰。

戴克里先:罗马帝国第51位皇帝
        本来这些皇帝忙了一辈子,老来借着手中的权力和财力,在老家修个窝安度晚年也无可厚非,不一定要生出什么故事。偏偏四世纪初正是基督教在欧洲各地传播发展最为强劲的时代,戴克里先老家的人们也纷纷皈依,就在达尔马提亚首府萨洛那就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教会群体。罗马皇帝当时可是像朱庇特、赫丘利一样,要列入神祇受百姓敬奉的,戴克里先有理由对基督教的兴盛心存芥蒂,对自己有可能丢掉的神位心怀忧虑。可惜他没有过后几年君士坦丁大帝那样的历史运气,不单放基督教一条生路,更将其归入大统、奉为至尊,并因此被后世基督徒恭封圣人。戴帝仍沿袭罗马执政者一贯的简单粗暴,以武功和暴力维系信仰和神明的正统。他同东部从帝加勒留斯一同掀起反异教的浪潮,他治域内的基督教徒遭到严厉压制和残酷迫害。公元304年,萨洛那的主教多姆纽斯被砍了头,主教的忠实伙伴阿纳塔西乌斯(不是同阿里乌派论战的那位亚历山大主教)被罗马士兵在脖子上拴个磨石沉到河底。
        公元七世纪,阿瓦尔人、斯拉夫人进入达尔马提亚地区,将萨洛那洗劫一空,夷为平地,到今天还就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惊慌无助的难民四散奔逃入,一部分就涌入了戴克里先宫。背井离乡、身家俱败的民众一股脑儿将三百多年前的皇家殿宇拆分改建成平民住所,自此戴宫走入了倾颓废败的进程,也就是斯普利特“老城”的变迁进程。对于基督子民来说,很难容忍在城市中心保留着罗马异教的神所,况且那陵墓中祭奉的还是那么一位屠戳教会先贤的暴君。戴克里先的遗体被挖出,丢弃在后人再也无可找寻的地方。陵墓建筑还算运气,可能是因为质量上乘而没被推倒,被基督徒改作教堂。十一世纪教堂后身被加长扩建,前面增修了罗曼式的钟塔,终于像模像样地形成比较完整的规制,成为斯普利特及周边地区的主教堂。被封圣的多姆纽斯主教和阿纳塔西乌斯的遗骸被安放在教堂内,珍宝库里还陆续收藏了罗马时代其他烈士和圣人的遗骨遗物以及最古老的拉丁文羊皮纸圣经。
       
前面的钟塔和后面的方屋都是后加上去的
    今天走进这座命运多舛、数经修整的教堂,眼光也同往常一样,首先会被各类宗教艺术品吸引。中央圣龛悬空垂吊,金彩云饰、富丽堂皇;多姆纽斯主教的巴洛克式祭坛华贵庄严,坛座前的浮雕描绘主教受难的瞬间,精细的工艺展示出大理石材质的细润;阿纳塔西乌斯祭坛上阿的卧像安详悲戚,那片无情的磨盘还挂在他的颈下,卧像下一方“迫害耶稣”高浮雕有着极强的希腊古风。雕饰繁复的布道台、正门上十六块讲述基督生平的古老木雕、后堂墙壁上的大幅绘画,都值得细细观赏、琢磨。但是这教堂最出众、最精彩也最诡异的,还是它作为罗马皇帝陵墓的建筑原型。八角型的主体让人想起查理曼大帝在亚琛修建的教堂,但那是八世纪的作为,比这里晚了五百年。穹顶是由红色石砖堆垒的,看上去比“大内”前厅的灰色石片子要齐整细致得多,在罗马时代建成如此跨度亦非易事。八根粗重的石柱支撑着穹顶,可能是因为在室内,数重卷叶外翻的科林斯柱头显得格外夸张,甚至略嫌逼仄。穹顶与围墙间的环廊上保留着罗马时代的花环雕饰,其中竟然还能看到戴克里先帝后二人的头像。中世纪的基督徒们怎么会放过他俩?想起北京几乎每条胡同里原先都有座庙,上世纪中叶它们代表的信仰被废弃后,原先的寺庙建筑大多被改造成俗世的平民家居。在胡同里穿行,偶尔路边一扇被杂砖堵死的拱门上方会露出没被遮好或凿净的内嵌石匾,写着“某某院”、“某某观”或者“勅建某某寺”。它们也算同戴氏夫妇的石像是同个命运吧。

大教堂内部穹顶
        也许是因为罗马艺术的强大,一旦把眼光从身边贴近的什物上移开,略略放松、游离到四周的空间里,罗马恢宏、精简、沉穆、勃发的精神气质一下子就扑将上来,完全淹没了后世诸多器物的细碎、柔腻、冗赘和矫情。不谈信仰的正逆,单就艺术而言,罗马就仿佛一个无生无灭的巨人,沉着地、静默地峙立在历史的山巅,俯视着脚下滔滔不绝的时光奔流中不时浮起沉下的各种风尚、流派和技艺。罗马之伟大与不朽,在这厅堂上、廊柱间、石材里昭然于世,对罗马的仰慕与敬畏此时此刻如何描述也不为过。所幸戴克里先不是全部的罗马,戴克里先追求伟大与不朽的方式今天看起来,实在有些反讽。他将自己离世的肉体躯壳藏置在生前释放权力的据点,期冀着后世的代代生人走过他身旁时,能够像他做皇帝时在中央广场向他欢呼般,时时刻刻敬奉他的魂灵与名声。然而历史是如此癫狂与残酷,不仅他无聊的有机物遗存落得个锉骨扬灰的可悲下场,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修建的庄严庙堂竟被用来供奉他生前当作虫豸般捻杀的不恭之人,他的一生功过和价值最终也只能寄存在史家的笔端与人们的舌尖。其实史家对戴克里先大多并无挞伐之意,在罗马帝国史中他还屡屡被当作有能力、有作为的执政者端上台面,只是他最后对身后事的设计和预想实在不怎么高明。可能当年做了皇帝必得如此,他也只不过是随个大流罢了。
        登上教堂的钟塔,俯视今天的斯普利特老城,红瓦屋顶错落着蔓延开去,在老城墙外与现代水泥建筑接合。若不是看过戴克利先宫的复原图,眼下这老城如同其他亚得里亚海岸线的古镇,极具风致,和畅宜人。但想起往昔这城曾是像北京紫禁城一样有着统一设计和鲜明主题的宫殿群,曾比今日所见工整、齐肃、气派、规则,还是不免觉得惋惜。行走在老城的街巷中,许多十六、七世纪的建筑也很有时代特征,不少院落幽深雅丽,也是落座沉思闲聊的好去处。但时不时地还是惦念,说不定这里曾是罗马的回廊,那里曾是帝都的厅堂,禁不住要抱怨前世的无情破坏和肆意毁灭。

今天斯普利特城市景观混杂着多个历史时代的建筑风格
        好在近一两个世纪,这老城中没有太多的翻建,我们今天看到的戴克里先宫景象同上世纪初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北京、上海、成都就可不一样,六O后、七O后、八O后、九O后,各自目睹的景观、触知的环境、感受的氛围完全不同。就说往年在街巷中弥散的那股子柴火气早就没有了,随之而去的是柴灶烹煮饭菜的口味,是一大家人连同友邻围在桌边饮食的热络,是在不自觉的穷困中对饱暖盲目的满足和对未来十足的信心。作为个人,若没有机会在史料中回瞰世事变迁,仅凭直观的感受、观察和经历,会认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文化,大抵就应该像现在看到听到的一样,只不过比旧时多了些新科技的便利罢了。但从往昔的生活中走来,当下徜徉在斯普利特迷宫般的细巷中,就知道今天的一切无不是建诸于过往的积累,而这积累的过程并不总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过程中有时光的削斫,有愚昧的毁灭,有暴政的残害,有机缘的牵动,而这颠覆与重建交替前行的进程本身又构成寄寓在物质遗存身上的历史和人文财富。今天人们凭吊的,既有荡涤殆尽、无迹可循的往日辉煌,也有埋藏在后世佳作、托身于历代新绩的绝世沉香。
        此文驻笔于2011年12月3日,正是戴克里先去世1700周年纪念日。身处后世异域,作为思想平凡,无意亦无能述说评判戴帝生前功过,然其身后沧桑之余晖在亚得利亚海面上踯躅徘徊,偶然映射到我们这些匆匆过客身上,依旧令人唏嘘扼腕。将对往昔惊艳的感怀落在字里行间,也算对历史恭身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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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06:51 | 只看该作者
十二、班贝格:桥头的巴赫
        BAMBERG
        班贝格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中部,居民人口不足十万,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小城。然而班贝格的名气可不小,究其原因有三。
        一来这座城市历史相当悠久,公元902年建城,在十一世纪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二世(973-1024)在位期间,一度曾作为帝国的政治中心,皇帝本人及其皇后都葬在城中心的大教堂里。那里还埋着在1047年做了短短十个月教皇的克莱芒二世。克莱芒二世被选为教皇之前,自1040年起在班贝格担任主教一职,据说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于是他去世后被迁葬到这个他一心衷爱的地方,他因此也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葬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罗马教皇。

班贝格骑士像(左),水中的市政厅(右)
        二来这座城市文化发达,文物丰富,风景秀丽。有着四座尖塔的大教堂形制奇特,风格兼跨罗曼与哥特两个时代,教堂门口的石刻看门狮享受着同北京白云观石猴一样的待遇,经受着游人们的万千抚爱,悬吊在教堂内柱上的“班贝格骑士像”据称是欧洲中世纪第一尊骑马纪念雕像,在美术史上享有鼎鼎大名。城郊的米歇尔修道院十分古老,礼拜堂的天顶被修道士们绘满了各类药草,玲珑纤秀,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成为绝无仅有的建筑景观,提醒着人们古时的修士不仅抚慰人们灵魂的创伤,也医治肉体的病痛,修道院不仅是心灵和希望的天国,也是知识和技艺的宝藏。清澈而湍涌的雷格尼茨河穿城而过,带着白亮亮的闪光和水泡越过轰鸣不息的水闸,流入静谧幽深的纵横水巷,在住户门前的沟渠中扭转身形,静悄悄地淌过,而这地方就被当地人唤作“小威尼斯”。最令人叫绝的是,班贝格的市政厅“大厦”竟然建在河中央,整座建筑矗立在无数根深入河床的木桩上。原来十四世纪中期班贝格市民打算修建市政厅时,遭到当地贵族的刁难,他们不愿市民享有充分的自治权利,那样他们的特权就会被削弱。当时城里的土地大多是贵族们的私产,他们谁也不肯让出一块地来为市民修建市政厅。但一定要自主理政、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市民们心意已决,他们将长长的木桩立在河中心,以此为基础立柱架桁,拓坯垒土,愣是建起一座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水上市政厅来。此外,老城堡,主教宫,各式各样的教堂,多种风格的市民建筑,都是逡巡环游的好去处……就算沿着雷河岸边走走停停,举目四望,看看自然与人工、今世与历史结合之相得益彰,也是个爽心怡神的时刻。

有四座钟塔的大教堂并不多见
        三来班贝格有支享誉世界的交响乐团。很多人了解班贝格是从她的乐团开始的。1945年捷克被苏联红军解放,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决定驱逐境内的部分德裔居民,其中就有许多位原先在布拉格日耳曼爱乐乐团工作的音乐家。距离德捷边境不远的班贝格收留了这批音乐家并于1946年组建了属于这座城市的交响乐团,而后乐团的发展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虽然无法与柏林、慕尼黑、莱比锡、德累斯顿等大团匹敌,但高质量、有特色的演奏使其在德国、欧洲乃至世界乐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这支乐团定期在欧洲和全球各地巡回演出,将班贝格的名声远播海外,成立班城最好的一张国际名片。

见过像圣米歇尔修道院这样的教堂天顶吗?
        今天,作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班贝格老城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相较于其他德国城市的开扬、敦厚和刚健,班贝格更焕发着清丽、婉秀和沉练的气息,宛若中世纪披着白色头巾的闺中少妇,在质朴和宁静中蕴含着睿智和风雅。大概是这种特殊的气质,引得外地观光客在此长久留连。在风清日丽、草青枝翠的春夏,徜徉在被德式“木筋房”、巴洛克砖石立面、灰色石块地墁还有各色生意招牌包裹起来的老城旧巷中,经过一群群或坐或立、手执酒扎、啜饮当地最有名的“烟熏啤酒”(因酿制前以明火薰烤大麦得名)的人们,更多听到的不是铿锵顿挫、哼哈翻滚的德语,而是高低错落、千声百转的“万国语”。

市政厅拱门前游人熙熙攘攘
        前面提到,班贝格市政厅屹立在河水中,因此要靠两侧的石桥与陆地连接。这两座石桥便是城中心最为繁忙的地界,游人到此大多要拍个照、留个影,在桥头的小广场上买一两件小摊上的纪念品,市政厅外墙上画的一个小天使将脚伸出图外(立体雕塑与平面绘画结合的产物),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和镜头。行至此处,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嘈杂中,传来一缕轻柔、舒缓却也坚韧、厚重的大提琴的乐音。一位灰白头发、筋骨乩结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桥栏边,正在全神贯注地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片段。大概是因为这种街头演奏在欧洲太过平常了,这位乐师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三五人驻足聆听,大多数游客信步继续他们的路程,只是在经过演奏者时略略放慢了步伐、降低了话音,也算是表达了对音乐和音乐人的一份尊重。
        拉完巴赫的第一组曲的第一曲前奏曲后,那位大提琴手接着演奏第二曲阿拉曼德舞曲。那上下跳动、飘忽不定的旋律线,抑扬顿挫的节奏,丰富而又明朗的和声织体,庄严中带着诙谐,欢快中引人沉思,兴奋中暗存忧伤。琴声中的苍凉古意、典雅风尚,将小城带回几个世纪前的富足与繁华,而那一往无前、不屈不挠的律动,应和着彼时逆境中的人们不甘受命运欺弄、执意顽强抗争、营造美好生活的坚定意志。这琴声徘徊在阳光下的桥头,倏尔踏着桥洞下的汨汨水流朝河面上荡漾开去,引得河心的波光与河岸的杨柳俱都和着节拍颤动起舞,倏尔踩着桥上行人的肩头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向另一侧的拱桥延展开去,让那些还看不到乐声来源的游人不自觉中放缓了脚步,举目张望。真要感谢巴赫他老人家,在十八世纪初就创作了这样的神品,三百年后的今天仍以其无尽的变化与韵味,成为大提琴曲库中近乎圣经般的经典曲目。也要感谢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他老人家,在上世纪初从旧书店中发现这一旷世杰作,悉心钻研揣摩并以极富个性的演奏加以推广,使全世界爱乐者了解到巴赫这套大提琴组曲的存在及其卓越的品质,也使这一作品成为当代每位大提琴手必须学习并掌握的乐曲、每位大提琴家必须演奏并体现自我风格的曲目。在音乐厅听现场演奏,或在家中书房听唱片时,不知不觉中都会被琴声带入恍惚,手指和血流随着节拍跳动,仿佛脚跟生了翅膀般禁不住地想要翩跹起舞,而心思和神智则坠入一片空冥,常常若有所思却又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在班贝格的桥头,在旅途中偶遇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周遭人声鼎沸,人流涌动,自己旅途行程届半,伙伴们催促着赶往下一个景点,并不是欣赏巴赫的最佳时刻和心境。但那琴音从身旁划过时,却带来一种难以名状、文字无法表达的触动。驻足、凝气、聚神、定心,听到那乐声既不响亮,也不周延,更难称完美,但终究还是一下子将心神捉将过去,紧紧地附着在琴弦上,随着弓弦的来回往复而颤栗、悸动。身边盘桓的河风、和煦的阳光、过往的路人、喧闹的水流,一时间都成无物,至多也就是描述当下这情境的一些个定语。琴声,那琴声,征服了一切,超越了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想到还要感谢班贝格,这满载着历史、传统、文化和音乐的精致小城,慷慨地赠与异域过客这样怡情悦性、超然世外的美丽瞬间。
        不觉之间,阿拉曼德舞曲抵达最后一个和弦。周围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鼓掌,并有人向乐手面前的琴盒里投掷欧元硬币,乐师也客客气气地向路人颔首示意。正琢磨着他是否会接着拉第三首库朗舞曲,是否会完完整整地演奏这一组全套六支曲子,那中年男子抖抖肩膀,收拢了笑容,半阖上眼,将琴弓轻轻地贴上琴弦,左手软软地在琴颈上揉动,缓缓地拉出一串音符。原来是圣桑的《天鹅》。能期望什么呢?这毕竟不是音乐会。面对行色匆匆的游客,熟俗的小调更加讨好。拉一整套巴赫的组曲是很吃功夫的,也不见得会赢得更多的掌声和硬币。听着天鹅徐徐地在半空中游弋,忽然觉得时空倒错,仿佛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地方,当下这情景似乎曾在哪里出现过。在哪儿呢?对了,是一年前在瑞士卢塞恩那著名的卡贝尔廊桥上。
        卢塞恩,旧时译作琉森,同样是座有着美丽风景的小城,从港口望去卢塞恩湖碧波万倾,远处天际线上山青如烟;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很多文学家、艺术家曾寄居于此,上世纪大战期间更成为不少欧洲文化名人的避难所;同样因音乐而出名,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灵感源自湖上波光,瓦纳格在此地创作《纽伦堡的名歌手》,如今一年一度的“琉森音乐节”蜚声全球。那是一年前,一个雨霁初晴的夏日午后,空气中还漫着潮意和土腥,灰色屋顶和青白石墙还渍着水迹,游客们还在沿街的回廊里喝着刚才躲雨时买的咖啡,湖边几只白天鹅不知从哪里钻出头来,顺着水流游向廊桥下的河道。廊桥腰身上一字排开的红粉花带,在古旧木色的映衬下格外鲜嫩娇柔,与曲颈躬身、洁白清丽的天鹅构成一幅宁静闲适的图画。就在那一时分,廊桥拐角处一个大眼睛、胖乎乎、穿着粉紫上衣的小姑娘在她在大提琴上拉起了《天鹅》。

卢塞恩廊桥上的大提琴手
        我们云游四方,满怀好奇与期待,走进一个个陌生的大城小镇,走向一个个充满传奇的名胜地方。我们被美丽的风景、雄伟的建筑、古朴的街巷、珍贵的文物、高超的艺术所打动,也特别会被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独有物象及其独特风格所摄服,由衷地发出赞叹,全心地赋予赞美,庆幸这辈子有机会分享此地造物之奇绝精妙。然而,这些外在的物象大多是此地先人的功劳成就,体现着此地先人的精神与修为,而这精神与修为又凭借遗传和教育,跨越几个世纪,流传到此地今人的身上。姑且将之称为此地的“风神”。这种风神,随着时光流逝多多少少会有些个消磨和变幻,甚至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会与其他地方的风神融合交汇,但其内核与要义总能保持稳定,得以不断续地传承。如果曾经存在过,人文的关怀永远在,艺术的追求永远在,智慧的自省永远在,人格的独立永远在。不论外在的物象如何改变,风神永远是一个地方的终极标志。如果古时的物象有幸苟延到今天,也只有依靠旧日风神的继存,讲述以往的故事,夸耀逝去的繁华,否则便只是一堆无用的器料。如果今天这风神能够藉着某种形式、抓着某个机会现身,挺胸傲步地在今人面前抖抖精神,就会成为那个地方最显风格、最有吸引力、最具魔幻色彩的所在。班贝格的巴赫,卢塞恩的《天鹅》,俱是这样灵光乍现的时刻,风神托借着大提琴在乐音中摇摇晃晃地显出身形,那一瞬间骤然聚合了历史、文化、艺术、自然诸多元素,如同核聚变那般生出无穷的魅力和感发,一旦捉住了,妙趣横生,感慨无限,使我们的旅途充满惊喜和收获。
        在班贝格桥头,不等《天鹅》奏完,启步继续自己的旅程,将那一刻的恍惚与冥思留在心底,甩在身后。市政厅拱门的那一端,还有很多的景点等着呢,还会遇到很多的风神呢,还会生发很多的感悟呢。从班贝格走向下一个城市,还会迎来更多的风神和感悟呢。从今天走向明天,人生将遭遇无穷无尽的风神,经历无穷无尽的感悟。人在旅途,永在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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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08:02 | 只看该作者
十三、克吕佩:美丽山村
CRUPET

        克吕佩是个小村子,座落在比利时南方瓦隆大区的一个小山谷里。早在史前时代克吕佩就有了人烟,自中世纪时代起逐渐发达起来,15世纪前后还一度成为当地小诸侯的政府所在地。19世纪后,克吕佩逐渐衰落,如今方圆不过三五哩,在七八条街道上住着百余户人家。克吕佩是一个典型的比利时乡间自然村落,但因村内外风景秀丽,被评为24个“瓦隆大区最美乡村”之一。
        逢一个和煦、悠闲的周六下午,邀约一位好友,从布鲁塞尔出发,驱车不到一小时便抵达克吕佩。因为是个“最美乡村”,瓦隆旅游局在村中开设了一间办公室。和蔼的旅游局工作人员向稀稀落落的几位游客做介绍,递给他们几份旅游指南,并热情地在上面指指划划。那几页指南甚是详细,既有克吕佩历史简介、村中主要景点说明、步行路线图等等,还推荐了该地区的其他旅游项目和民间节日。

        按图索骥,沿着推荐路线在村中闲游,慢慢地找寻图上那些景点。克吕佩所在的这个山谷不算大,四面山坡上草木繁盛,将小村围拢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偶尔看见山尖岭头风动枝摇,杨树、楸树、桦树的叶子一起翻动着沙沙作响,但谷底的小村却不受半点搅扰,温暖的阳光依旧果冻般凝结在灰瓦、石墙、草地、木栏上,街角路边一丛丛野花昂着头,在些许风意中默默地泛香。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为数不多的游客散往各个方向,也没有居民上街闲逛。好长一段路,只能听到自己和朋友的脚步声、喘息声,从树丛中传出的鸟鸣声,还有一两只蜜蜂从耳边划过的嗡嗡声。要不是各家各户门前停泊的车辆证明主人确实在家,真怀疑游客们会成为这村子的主人。

        克吕佩村中的房屋绝大多数是用石块垒墙,石条镶窗,木架分楼,青瓦撑顶。有些年代久远的房子还顶着结了青苔白藓、形状不规则的石片瓦。瓦隆山区石材丰富,将大小不一的石块堆砌成墙,再以水泥灰浆粘连固定,是这里最常见的建筑形式,不像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平原区,有土无石,想盖房必得先烧砖制瓦。克吕佩村民们垒石成房,不单单符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生产原则,也是一种最少从自然中攫取和消耗资源的生存方式。因为有过那么一段发达的历史,村中留下来许多始建于17、18世纪的老房子,三、四百年间经过多次修缮,今天还被人们居住使用。西欧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曾痴迷于大拆大建,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推倒老建筑,创造新的城市景观。如今他们幡然悔悟,不论在城市还是乡村,能够留用的老房子尽量保留下来,加固翻修,继续使用。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保存古老的城镇风貌和文化,也是为了避免对自然和人力资源的无谓消耗。照欧洲人的说法,虽然有时翻修古建的纸面造价与推倒新建大致持平甚至略有超出,但如果计算一下改变自然界物质原始形态的累积量,建筑材料生产过程中的能源消耗,以及先人们业已支出的劳动力成本,那么对于人类整体而言,翻建就一定比新建来得划算。这还不包括建设过程中可能涉及的文化价值和社会学成本。
        中国各地民居历经世代改进,到近代已臻科学与艺术有机统一之境地,应自然气候构型,采地方物料修葺,据人文风物装饰。不论四合院、石库门,还是黄土窑洞、高脚竹楼,不论青瓦粉墙、柴扉素柱,还是琉璃彩顶、花窗雕栏,均各俱其妙,宜居养性,与自然和社会环境谐调一致。而今大江南北只剩下一水儿的水泥方块,先富起来的还要折腾个玻璃钢架显摆显摆。就说京郊山区的民宅,原本多为木架石墙陶瓦,高墙深院明窗,冬暖夏凉,遮风防沙,能够为住户生活营造出很好的小环境。除了外观不同,在建筑工艺上京北与瓦隆民居竟有许多相近之处,尤其是那厚厚的不规则石块墙,看上去如出一辙。可怎地咱们农民兄弟就不心疼祖产,攒下钱来就把老房拆得七零八落,代之以在技术和格调上都乏善可陈的砖瓦房呢?中国在加速城镇化、加快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中,能不能不走欧洲人后悔的那段弯路,真正做到科学理性、有前瞻性的规划设计,真正实现跳跃式发展,少付出些资源和社会代价呢?
        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虽然地处乡村,但这里的水电供给、物资供应、道路交通、废物处理、垃圾回收等市政设施和服务十分完备,与比利时的大城市没什么差别,所以各家各户、大街小巷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不到人畜遗秽,也没有沤气腐臭。逢着交叉路口,路旁和路面上的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只要遵守规则,丝毫不必担心人车安全。偶然望进一两户人家,都是窗明几净,轩敞气清,家私摆设极富田园风致,柔软的沙发围着壁炉,餐桌上摆着烛台和瓶花,四面墙上挂着相片和图画,虽说是小户人空景象,舒适中却总透出一股子文雅。各家院内草地平整、花木错落有致不说,多数人家都在面向街道的门窗上点缀些花盆花环和意趣横生的小饰物,有的还在大门旁边放上一张双人椅,任由过往行人闲坐小憩。偶尔也看见,这一家的男主人举着园艺剪,咔嚓咔嚓地修整树墙,女主人陪着小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摆弄积木,那一家来了几位客人,侧桌上玻璃缶中粉红色的PUNCH混合酒上飘着几片亮黄色的柠檬,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走了半晌,看到村中心小广场上的咖啡馆里人影浮动,忍不住进去凑个热闹。虽然路上人马稀疏,咖啡馆中倒有不少人气。几对穿着得体、文质彬彬的老年夫妇分别坐在几张桌旁,面前或是一杯咖啡,或是一壶红茶,或是一杯比利时高度啤酒,有的絮絮叨叨地同伙伴说着什么,有的则一声不响地看着白色桌布上阳光点亮玻璃瓶中的花朵,还有的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们这几张亚洲生面孔。当我们对一位老先生的眼光抱以微笑后,他立即来了精神,举起手来打着招呼问:“Bonjour. Japon?(你好。日本?)”“Non, Chine.(不,中国)”这是我们在欧洲最熟悉不过的问答,用过多次了。一对看起来也是游客的年轻人大概是误了午餐,此刻正刀叉飞舞地对着一大盘食物大快朵颐,他们得意的食相一下子勾起了我们的馋虫。但下午四点吃正餐实在不是好主意,踌躇再三,还是点了一份Croque Monsieur(男士份量的奶酪三明治)。在咖啡的余香里,在四周的轻声细语中,在享受这午后的安闲与惬意的时候,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这偏远小村里的厨师手艺是否过关,价格会不会离谱。只半杯咖啡的时间,侍应生就从后厨端上来一个餐盘,椭圆的白瓷盘中斜搭着两份三角型的面包片,裹着焦焦脆脆的奶酪壳,旁边配着一团茎叶支愣的蔬菜沙拉和撒成一条月亮线的蕃茄酱汁,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盘。切下一块三明治,放到嘴中一咬,外焦里嫩,满口生香,再试试那沙拉,新鲜爽脆,微酸的醋油汁恰好解了奶酪的腥腻。几天前刚在布鲁塞尔一家饭馆点过Croque Monsieur,那模样和味道都抵不上今天。再看帐单,也与布鲁塞尔相差无几。后来听比利时人讲才知道,大城市里餐馆水平参差不齐,但因为客人多,怎么也能混下去。反倒是乡下小村里,大家熟门熟路,手艺不过关,没有回头客,餐馆就得关张。

        这样看来,克吕佩村民的生活水准一点儿也不比布鲁塞尔或其他大城市的市民差呢,真地是达到城乡无差别了。其实,克吕佩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比利时及大部分西欧发达国家工业化完成得早,农业生产已高度集成化、机械化,农业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甚少。克吕佩所在的瓦隆区那慕尔省是个农业大省,克吕佩山谷外的平原上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但如今秋耕夏收靠的都是大型农机具,经营一个上百公顷土地的农场也要不了多少人工。所以,现在瓦隆各个村庄中没有几户是真正的农民,多数居民是白天在城市工作、晚间在乡间休息的“城乡两栖”族。比利时交通系统发达,人们不论乘铁路公交还是自己驾车,都能快捷地往来于城乡之间,比如距离布鲁塞尔50公里的通勤路线只需要45分钟。如果乘坐火车,一般都有座位不说,还能上网阅读通信,不像在北京、东京那样是个痛苦不堪的旅程。而且随着近些年欧洲产业不断升级和信息技术迅猛发展,越来越多人的工作形态发生巨大变化,不必要朝九晚五,有了更加弹性灵活的工作时间,他们也就更愿意把家安在乡下,更多地享受乡间的自然和宁静。与此同时,发达的物流、通讯、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也为农村居民的生活便利提供了有力保障。
        更为重要的是,在经济得到充分发展后,人类终于走上回归自然的道路。人生于自然,终于自然,生命过程中的一切消耗取于自然,释放的废物化于自然。在高度工业化的今天,人的生存供给已达到全球化程度,但人的各类排放还要靠身边的自然去消解。对于小规模人群的排放,自然界的消解过程更轻松些、快速些、彻底些,自然环境受到的伤害也小得多,自我愈合能力能够得到充分发挥。但对于大规模人群,如所谓大城市和超大城市,自然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靠自身的正常循环消化这一大帮高级生物的海量排放的。最终不仅是自然环境遭受不可弥合的损伤,人类自身的身心健康也会受损。人的心智和精神会在不自觉中逐渐扭曲,背离自然的本真,群体走上无归的歧途。
        中国各地的城镇化进程步调不一,有些地区已向城市带迈进,有些还刚刚起步,打算把散居的农户聚集到中心镇上来。城市带也好,中心镇也好,规划者都应当计算一下自然对于人群排放的吸收能力,计算一下人群聚集的公共和社会代价,藉此对人口的密度、功能区域的设置、人与自然的交互循环做出科学合理的安排,如果不能做到在自然的空间中恰当安置人的空间的话,起码也要做到在人的空间中适当保留自然的空间。虽然中国比起欧洲来,还处在滞后的发展阶段,在实现城乡平衡方面,许多欧洲人能做的,中国人还没有财力和能力实现。然而,过度的、不当的、失衡的城镇化只会导致中国人越聚越紧,物质和文化资源更加汇集于城市,城乡差别也只能越拉越大。相反,欧洲的“去城市化”将人们更加平均地散布在国土的各个角落,也将经济、人文甚至权力平等更广泛地分配到民众当中。当然最重要的是,城市的收缩直至消亡是人与自然妥协的应为方向,也是人类永续生存的不二选择。人类早晚是要回归自然的,希望不是在撞得头破血流、付出惨痛代价之后。
        再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克吕佩在兴盛期曾拥有那个时代较高的工业能力,沿着穿村而过的BOCQ河支流建起五座水车坊,靠水力驱动为造纸、制盐、压油、炼铁和酿酒五家工厂提供动能。今天这些老厂房变成了旅店、商铺或住家,但几处残存的水车遗迹还提示人们这小镇昔日的繁忙和兴旺。小村中,跨越历史沟壑、完整保留下来的是始建于13世纪的城堡。这个小贵族宅邸矗立在溪水中,与河岸一桥相连,虽有传统堡垒的设计,但规模小得可怜,让人怀疑当真有人攻打,如何防守得住。小楼下半部建得早,用的是青色的石灰岩,上半部约是16世纪加盖,木筋红砖,比下端宽出一围,像是带上个别致的风帽。贵族的后人今天还住在这里,门前写明游客参观免费,但要事先预约。大门半开着,探头探脑钻进去,只见一条不算宽的石梯转向幽暗的楼上,一层大厅的铁架窗前,古旧的木桌椅都是18世纪的纺锤柱样式,阔大的铁底壁炉前躺着沾满柴灰的通条炉铲,墙上还挂着几只积了些浮尘的鹿角和野猪头。半天不见主人的踪影,只好悻悻地退出来,心里琢磨着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主人如何同三百年前的家居设备和谐相处。

        村中的另一处名胜是1903年建成的圣人洞,主祭意大利帕度亚的安东尼(St Anthony of Padua)。据说这位生活于13世纪的天主教僧侣是圣芳济各的门徒,善于帮人找回丢失的财物。这洞实际上是一座水泥石块堆筑的小山包,19世纪末由在克吕佩教堂供职的一位教士发起修建。洞中有22组关于圣安东尼生平的雕塑,烛火长明,洞壁上挂着不少香客的还愿牌,足证“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再放眼这克吕佩小村,在夕阳映照下,山青林黛,溪清池静,枝头上鹭鸟闲栖,芦苇间草虫低鸣,曲径的小径联接着树影花香中的一户户人家,古老的城堡昭示着村庄悠远的历史,教堂的钟声呼唤着村民心中的虔敬,更是一派充满仙灵之气的景象。无怪乎它赢得一个“最美乡村”的称号。

        一地之美,必不只是外在形式。青山碧水多得很,但人赋予一个地方美誉,必因其与人有着深厚的内在关联。或是自然与人工妙趣融合,或是历史遗存留给今人启示和感怀,或是神迹仙踪引发世人的崇拜和祈愿。如克吕佩这般多重兼得,其美自不待言。中国有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当下人们挥汗如雨地创造和积累财富,雄心勃勃地改换山川河流的容颜,希望也能将优山美地也当作国家的财富,能有心保存国土上未经触动的原始美丽,并且在保存美丽外在躯壳的同时,也留心保存美丽的内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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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0:0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32 编辑

十四、少女峰
JUNGFRAU

        从瑞士中部的因特拉肯(Interlaken)出发,沿着劳特布鲁能(Lauterbrunnen)山谷北行二十公里,在劳特布鲁能镇换乘窄轨齿轨列车,穿过山谷西侧的茂密森林,在遍地各色小花的高山草甸上蜿蜒前行,到Kleine Scheidegg站再换一班能够爬25度斜坡的列车。经过一小段荒岩祼石,在艾格峰(Eiger)下的冰川前钻入隧道,黑暗中默默地坐上约摸四十分钟,就到了海拔3454米的少女峰车站。在隧道里的站台上找到一部108米的直升电梯,只消几秒钟,便升到了海拔3571米的斯芬克斯气象台,走上观景平台,重见天日。这是非专业登山人士能够到达的最高点了。

通往斯芬克斯气象台的垂直电梯就藏在山岩内部
        除了在隧道中稍嫌愁闷,不少人打起了瞌睡,这一路上自是风景如画,同行者都是游兴浓浓。少女峰地区有着典型的瑞士风光:抬头仰视,雪峰高耸,危岩倾压,瀑布飞泻;收眼四顾,林深风静,村舍散布,牛羊闲步;登高远望,碧空幽谷,草坡无尽,花香阵阵;岩间环顾,陡壁千尺,冰川临首,雪雾蒸腾。不论乘列车的,骑登山车的,还是步行的,都叭嗒着眼睛到处张望,将美景收在记忆中,思忖着向前一百米又会有什么新鲜、动人甚至骇人的风景。

山谷里风和日丽,山顶上风急雪骤
        赶到站到斯芬克斯观象台上,更是别样一番景象。观象台坐落在少女峰(海拔4158米)和孟什峰(Monch,海拔4099米)之间的山鞍上,此处恰好巉岩兀立,游客围着观象台能够举目四望。南坡陡峭,直冲下劳特布鲁能谷地,而正值夏季南风强劲,夹带着云中的、峰顶的、坡面上的雪末冰粒一起翻滚着冲过来,教人眼都难得睁开,更别提欣赏山下的风景了。东北方的少女峰和西南方的孟什峰一会儿被南坡涌上来的云雾笼住,一会儿半遮半掩地露出灰白的山脊线,一会儿在两股雾气间骤亮骤亮地现出全貌,峰顶的积雪在阳光直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但还是引得平台上的人们一阵欢呼。北面坡缓,风雪也被少女、孟什、艾格三峰组成的山墙挡住大半,看过去平静安详得多。一大片雪原徐徐地降下去,与远处从阿莱奇峰流下的冰川汇到一处,那冰川表面裹挟的砾石远远看去像是两道天神战车轧出的辙痕。

阿莱奇冰川上游,看那两道天神车辙
        两天前,从伯尔尼山区南侧的莫雷尔(Morel)出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先乘缆车,后走山路,登高爬低,手脚并用,费了九件二虎之力,才走进阿莱奇冰川的下游谷地,仰望那来自天际云巅、曲迴倾泻而下的万年冰河凝固在峰峦之间。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那冰川,皴裂如断崖般的冰涛像是古人用侧锋枯墨挥洒出的苍山危岩,青虚虚、蓝洼洼的颜色既显着威严又透着娇矜。等跌跌撞撞地花上一个多小时功夫从山坡上爬下去,拨开脚下的泥石证明自己真地站到冰川上了,才猛然意识到这冰河是何等巨大的体量。冰川侧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罅隙,其实都大得能把人整个儿活吞下去。那一块块垂立的冰岩都是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冰墙,森森地放着幽蓝的冥光。虽然脚下确实踩着巨大的冰块,却丝毫没有翻山越岭、登临峰巅的喜悦,只觉得人如蚁卵,命若游丝,那冰河只须一皱眉,便将一切都收纳得无影无踪。

阿莱奇冰川下游,阴雨景观
        谁知道,48个小时后,竟站到了阿莱奇冰川源头之上,俯视那长达23公里的阿尔卑斯第一冰流逍遥自得地奔赴群山的另一端。此时此刻立身山巅云端,在两天前看,那是只有天神才能到达的地方。然而今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踏上冰川了,那看似咫尺之遥的冰川源头实际上距离此地十余公里,且那风云变幻、浮冰流石、寒冷缺氧的雪原定会夺了“菜鸟”们的性命。即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个人到了那境地,也不过萤砂细尘,由着老天爷宰割。2007年还有6位瑞士大兵在少女峰一带送了性命。

图中心的小黄点是踏上冰川的勇敢赤膊汉
        美景当前,自是赞叹造化神奇,世间万象卓殊。更加赞叹的,是瑞士人的智慧、勤奋和执着。少女峰论高度排不到世界和欧洲前列,甚至阿尔卑斯伯尔尼山系中也只名列第三。但由于她峰峦秀丽,远在五十多公里的图恩湖畔都能望见,因此被人们寓予不少美丽的传说和想象。1811年,瑞士人梅耶兄弟首次登顶成功,82年后,瑞士工程师阿道夫·居尔-采勒Adolf Guyer-Zeller突发奇想,谋划着开掘直通峰顶的隧道。经过测量、设计、施工等一系列工程阶段,数百名瑞士工人开山破石,自1896年动工到1912年竣工,历时16年凿通了这条7.1公里长的隧道,铺建了靠齿轮咬合带动车厢上行的列车轨道。自此,未受过登山训练的普通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肯花上一天的时间,支付一定的费用(目前约合人民币1300元),就能享受穿越冰川雪线,登临绝峰险地的乐趣,看到19世纪前只有天神才能目睹的世间奇观。如果不是瑞士人百年前拥有先进的技术、充足的资本、坚固的设备、勤奋的劳工、独特的想法和浪漫的情怀,如今每天这数千名游客就只能在山下的草地上踯躅徘徊,凭借想象飞跃峰顶,踏云追雪了。想起来到过的川西、滇南、疆北、藏中那些雪峰,还有北美落基山脉的雷尼尔峰、非洲东部的乞力马扎罗山,不是远远地了望一下白色的山峦,就是站在雪线边缘盯着茫茫一片雪雾畏首不前,或是透过飞机舷窗模模糊糊地看个大概,个人绝无手段和能力置身峰间。

齿轨列车行驶在山间
        瑞士人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在这个峰谷欹丽的国度,人们用铁道、公路、缆车,将山间谷底的城镇村落尽数连通起来,将充足的能源和物资输送到各个角落,使人们能够在一处处难以想象的岩间绝地开辟草场,修建居所,使整个国家成为一个依自然而建、为国民享用的花园国度。如今瑞士人想方设法、建章立制,减少对能源和物质的消耗,寻求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使这白山、绿谷、碧湖、花地能够永续留存,使人们能够永远告别饥荒、贫穷、无知、陈腐。
        人类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半个多世纪前人类就进入了太空,40多年前又登上了月球。就在这地球上,人类感官所及的一切,哪样又不被人类琢磨着利用起来?今天的人类,在春秋战国和古希腊时代,哪怕在明清两代的中国人和君主政治时期欧洲人看来,都不啻过着天神一般的生活。那么我们是天神么?站在少女峰顶,理当问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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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3-6-24 08:11:17 | 只看该作者
十五、蓝色海岸
COTE D′AZUR

        从戛纳到尼斯的地中海海滨,是著名的“蓝色海岸”。人们对蓝色海岸的向往和崇拜,满载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冀和想象。那里有灿烂明媚的阳光,有清澈湛蓝的海水,有宽阔平坦的海滩,有棕榈列畔的街道,有富丽堂皇的酒店,有一掷千金的赌场,有豪华气派的游船,有贵族传奇的摩纳哥,有全球知名的电影节,有万人追捧的大明星,有身家亿万的大富豪,有开敞篷车的大美女,有……,反正到了蓝色海岸,就能将一切忧郁和烦恼抛至九霄,尽情享受那美丽的风景和宜人的气候,尽情体验富埠华庭带来的激动、兴奋和快乐……,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人间天堂啊。
       
        戛纳海滨棕榈大道
        全赖电视汽车广告所赐,印象中的蓝色海岸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一条回转九曲但通畅无碍的公路骑在半山腰上。行驶在这条路上,风驰电掣的同时,可以放眼辽阔的大海,呼吸清爽的海风。因此,驾车在蓝色海岸兜趟风,成了多年的梦想。当真自驾游接近蓝色海岸的时候,发现有两条路可以选。走高速是能风驰电掣,但两侧都是平淡无奇的石头山,没有风景可看。走海岸有风景,可车堵得厉害,十几公里下来都是低速行驶。好不容易车流松快了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得紧盯着对面冲过来的车辆,哪有心思转过头去看海,而且很多路段陷在市镇里,两边都是杂错的楼房和奔走的行人,远处的大海时隐时现,没了那股子仙气。心中恼恨那些个汽车广告,都是它们惹的祸,那个手把方向盘做逍遥状、驾车横扫蓝色海岸的美好意象,竟是个白日梦。
        车流缓慢,走走停停。慢就慢吧,要是碰到传说中上路拉风的美女,正好可以好好端详一番哩。可能是赶上初夏的休假旺季,道路上塞满来自欧洲各地、拉着一家大小的家庭车辆,包括不少方头方脑、呆里呆气的房车,驾驶座上大多数人头冒热气,一脸无奈,也都在为堵车运气呢。偶尔溜过去两三辆引擎憋屈得哼哼叫的跑车,方向盘后面不是肥嘟嘟的老头子,就是一脸胡茬的大小伙子。好不容易开过来一辆敞篷车,开车的还真是一位戴墨镜的金发女子,但明晃晃的阳光下她肩膀和胳膊上那些色斑实在乍眼,而且小妇人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大概也为这拥堵的车流烦恼,哪儿有电影里那些豪车美女的潇洒劲儿?

华灯初上的蒙特卡罗
        既然路上寻不着乐,去那几个著名的海滨城市看看风景吧。戛纳的海滨大道光鲜亮丽,沿着大道高级酒店肩并肩地站成一直溜儿,一个个气宇轩昂,神采飞扬。尼斯老城的海港中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大小游艇,亮晶晶的金属桅杆随着船身轻轻的摇摆,远远望去仿佛行进中步兵团的刺刀阵。蒙特卡洛大赌场门庭若市,游人和赌客们在赌场前的小广场上排起长队,周边几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架势就像是到了香港的铜锣湾。可这些酒店也好,游艇也好,赌场也好,都不是给看风景的匆匆过客准备的。要安下心来,完全透彻地放松,在这些度假圣地勾留数日,养出几分闲情骚意来,再扛着钱袋子,钻到这些销金化银的风月场里去浸淫一番,只管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把自己的家底儿都豁上,再把朋友的钱包掏空净,这才算真正过了一把蓝色海岸的奢华瘾。

平静但拥挤的海湾
        这路数听上去不大靠谱,还是去海边看看吧。毕竟这蓝色海岸是靠着地中海出名的。晴朗的夏日正午,确是看海的好时候。站在海滩上放眼望去,灼亮的阳光从高高的南天直直地倾泻下来,一猛子扎入宽阔平静的海面,一瞬间就熔解在清澈透明的海水中,把万顷波涛染成个湛碧娇蓝、含珠藏玉的模样儿,就如同美人儿忽闪着的眼神儿,一下子就把魂魄都摄了去。以前曾绕着地中海看这海水的颜色,不管是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西岸,从以色列特拉维夫的东岸,还是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南岸,哪儿都不如这北岸蓝得透亮,蓝得鲜艳,蓝得飘渺,蓝得轻盈,蓝得清澈。海水噙着这绝妙的蓝色,随时能够飞升九天,化入漠漠太空。以前曾站在布列塔尼海岸的悬崖峭壁上瞭望大西洋,那铁灰乌青阴森幽抑的颜色仿佛要把人生生吸过去,活吞到肚里,禁不住心生畏惧,脚底下不自主地往后退。瞧瞧眼前这蓝洼洼的地中海,多么可人,多么亲切,多么柔顺,教人耐不住性子想往她怀里钻。这蓝色海岸的称谓,还真是贴切得很呢。

在蓝色海岸要穿蓝色衬衣
        由于地理构造的天然原因,这里的海滩大多是卵石滩,不是太平洋海岛上那碎珊瑚、细贝壳堆积而成的白色沙滩。倒也不碍事,卵石自有卵石的妙用。光脚走在细小的卵石上,有如足底按摩。那些大块的卵石晒上半日,吸足了阳光的热量,正好放到肩上背上做热敷,舒服得很。小孩子们挖不成沙窝,砌不成沙堆,就改码石头柱,从大到小一个个硌上去,有的能堆七八层。这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石柱,东一个西一个的,海滩上就像是长出了一片石笋。
        顺着海滩望去,各个年纪、各种肤色、各样体态的人们放开身心,尽情享受阳光和海风。这里面,有老年夫妇,也有青年伙伴,有白发老人团,也有少年少女帮,有一家大小三代齐聚,也有跑单帮的独行侠,有人躲避在阳伞下,也有人沐浴在阳光里,有人大腹便便、怡然自得,也有人健美俊俏、挥汗运动,有人四仰八叉赖在地上“烤肉”,也有人撮伙扎堆儿靠在一起聊天,有人长裙草帽、穿戴齐整,也有人袒胸露乳、天体自然……人们在这海滩上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人群的疏密不用指挥,新下海滩的自然而然地走向人少的地段;人们的活动不用安排,无论男女老少,都各得其所,自得其乐,下水的人多了就有人上岸休息,沙滩排球缺员了就有人自告奋勇加入;个人的私密不用维护,少年们嬉笑打闹,老人们瞌睡打盹,情侣们相促拥吻,女人们赤裸上身,家人们围坐大啖,你玩你的,我乐我的,没有人会遭到注视,没有人会感到尴尬,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之间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墙,大家默契地维护着各自的空间,不用眼光和言语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

男女老少,各得其所
        沿着蓝色海岸一百多公里的海滨,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数不清的海滩,游人尽可选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落脚,铺开毛巾,支起阳伞,临时营建一个自己的海滨空间。有些高级酒店会在邻近的海边设置一片“私营海滩”,开设茶亭,租赁座椅和器材,收取颇为昂贵的服务费,真是把生意做到极致。但这并不妨碍不在这些酒店住宿的游人进入并使用这片海滩,只要来宾支付相应的费用。你是大官儿、大腕儿也好,是大富翁、大明星也罢,都要和其他游客一起分享海滩上的快乐。也就是说,没有哪个机构、群体或个人对某片海滩拥有完全的、排他的使用权。更重要的是,那些海滩之所以成为“私营海滩”,主要是因为它们距离酒店近,提供服务方便,而不是因为那里有更细的沙粒、更美的风景和更干净的海水。大多数公共海滩都有宜人的自然环境和良好的服务设施,有些地方开阔、风凉、清爽,还要胜过某些强调私密性的私营海滩。很多游客不住在星级饭店,甚至不住在海滨地段,而住在离海岸半小时车程的小镇上,还有些干脆就住在自家的房车里。但一到海滩上,脱去衣衫,张开四肢,阖上双眼,他们享受的是同样明媚的阳光,同样清新的空气,同样蓝色的地中海,同样美丽的大自然。

吃喝是夜晚的主题
        夜幕降临时,沿海的餐厅陆陆续续开火掌灯,在幽蓝的天光映衬下,长长的海岸线变成一条五彩班斓、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露天的座位最受欢迎,早早地就被游客们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并不着急用餐,多是三三两两促膝小饮,随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进入夜晚时分的另一种兴奋。虽然没有日头加热,海边的夜风并没有夹带多少寒气,只是比起白天稍稍爽利些。大概那海水吃透了夏日的热气,这时正缓缓地呼吐出来。餐厅里传来恍惚的音乐,人们的交头接耳汇成一片似有似无的嗡鸣,不时有街头艺人游走在食肆间,或用一阵热烈的拉丁鼓点打破海边的静谧,引得众人放下手中的刀叉,随着节拍摇头晃脑、扭身拍手,或用一把略带嘶哑的小提琴奏出悠扬抒情的曲调,逗弄烛光旁含情脉脉的情侣,把邻座的老夫老妻们也带入微笑,带进美好的回忆和畅想。海鲜拼盘自然是极受欢迎的,地道的尼斯沙拉也是不少食客的首选。只要你想得到,总能在满街满巷、琳琅满目、风格多样的餐厅中找到你喜欢的菜肴。但大家都躲不过的,应该是一瓶上好的法国葡萄酒,似乎在这温和恬淡的夜晚,在玲珑斑驳的灯火中,在亲密的家人和旅伴身边,没有美酒的浸润与滋养,这夜晚就缺了精神,少了灵气,就不能称作蓝色海岸的夜晚。欧洲人吃饭撤盘不撤杯,最后留在餐桌上的肯定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酒水杯子。杯沿上反射着天光、灯光、烛光和目光,密密麻麻地顺着一张张餐桌铺展开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延伸下去,给那条原已令人心醉的宝石项链添上一份更加迷离虚幻的光晕。
        不远处一家餐厅门前,一辆宝马X5停下来,一位服务生模样的小伙子从驾驶座跳出来,手扶车门朝餐厅里张望。这一定是为某位客人提供的停车服务。果然一眨眼的工夫,一家人相互促拥着出现在门口,一位大厨模样、胖乎乎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来。这家的男主人谢过开车的年青人,一边招呼家人上车,一边同那大厨招呼道别。有人认出来,那是位好莱坞的影星。四周的餐桌上有些骚动,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转过头去张望。但这骚动如同水面上的一缕轻风,倏地刮过去,激起些许涟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人们把目光和注意力转回各自桌上,没有人死盯着那影星看热闹,没有人大呼小叫,也没有人起身冲过去。那影星也不抬头,自顾钻进车去,缓缓地把车开走。眼下这情形,与传说中戛纳电影节期间疯狂的追星景象差之千里,只令人想起南唐李璟与冯延巳的对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蓝色海岸永远欢迎你
        来到蓝色海岸,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是来度假的,都是来休闲的,都是来缓解生活压力、逃避世事纷繁的。来到蓝色海岸,大家都回归到本质的人,自然的人,纯粹的人,平等的人。人们在此追求的是阳光的洗礼,是海风的滋养,是有声有色的愉悦和舒适,是无拘无束的放松和坦荡。不论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什么人,被贴上什么标签,享有什么样的名誉和特权,来到蓝色海岸,得到是与所有游客同质同量的一份自然造物的恩赐。面对蓝得纯洁、蓝得率真、蓝得质朴的地中海,你只是她收容、呵护、慰藉、振奋的万千生灵中的一分子。蓝色海岸给予人们的是一颗纯净的心灵,一份安泰的心情,一刻释然的心境,大家相互尊重,彼此善待,不拿自己太当回事儿,也不会拿别人太当回事儿。想炫耀财富和名气吗,想寻找被追捧的感觉吗,回到世俗的现实世界去吧,蓝色海岸不给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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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2:25 | 只看该作者
十六、原野上的图画
        欧洲的原野起起伏伏,山河交错,峰谷间横,很少有一马平川的地方。但这种地形有个好处,就是能制造出有层次、有韵律、有节奏的风景来。在各种旅行方式中,自驾游最能就和这个好处,一路上中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经过好些个丘陵旷野丛林农田,说不定越过哪个山头,转过哪段弯路,一下子豁然开朗,一片美丽的风景展现在眼前。

        意大利托斯卡纳山区(Toscany)被称为“欧洲的花园”,向以风景优美著称。从佛罗伦萨(Florenze)向南70公里就是托斯卡纳的地理中心锡耶纳(Siena),从这里出发方圆百公里内都是如诗如画的乡野风光。托斯卡纳地区是欧洲最古老的农区之一,发端于公元前十四世纪的伊斯鲁斯坎(Etruscans)文化在公元前七世纪就已达到很高的文明程度,而兆始于公元十四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能够在佛罗伦萨大公国初绽萌芽,也有赖这一地区由来已久的农业生产和商贾贸易传统。这地方产粮也产酒,因此山坡谷地上不是大片的麦田,就是成片的葡萄园。夏日里驾车穿行其间,从车窗灌进来的暖风满是麦苗成熟和葡萄叶爆浆的新鲜味道。行驶到高坡上,放眼望去,四野里的田地绿毯般柔软、舒展,连绵起伏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波涛向天际延展开去。点缀其间的是远远近近的农庄,大多数就是一两栋用当地的红砂石修建的楼房,有着托斯卡纳地区招牌似的红瓦房顶和圆拱窗楣。亚平宁半岛上的松树形状十分特别,在罗马附近是一根独杆顶着一丛横向展开的树冠,远看像是株放大的鸡冠花,这里却仿佛直立朝天的一根根毛笔头,黑黑绿绿的,结结实实、成排成列地插在山脊上,田垅中,还有房前屋后。每隔二三十公里,山顶上会冒出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小镇,围墙上冷兵器时代修建的一串串城垛还很完整,远远看去像是给那小山包戴了顶王冠。在山顶停车驻足远眺,阳光把四周的农田和村舍清洗得洁净明亮,轻风把所有的声响吹进山谷深处,只留下看不见行踪的鸟儿时不时啁啾啼鸣,为这宁静的田园风景做点滴加注。这乡野就这般把旅人陶醉了,熔化了,悄悄地钻进他们的心坎和脑海,被他们永远地珍藏在记忆中。“难忘处,良辰美景,襟袖有余香。”

    法国东部的勃艮第地区也是古老的农区,勃艮第大公国曾是欧洲中世纪最强大的封建政权之一,辖地比今天的法国勃艮第省大出数倍。除葡萄园外,勃艮第的乡村也以油菜花田闻名。春末夏初,正是欧洲各地油菜花盛开的时节,但勃艮第的油菜花田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面积出奇的大。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有时是一侧,有时是两侧,黄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边,而且没有任何田埂或树丛分割,就这么平坦坦、宽溜溜、直愣愣地向视界尽头漫过去,与湛晴碧蓝的天空接在一道。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蓝和黄这两种纯净的颜色。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满山遍野的亮黄色如同骤然爆裂的光焰,灼灼其华,晃得人睁不开眼,端详久了会害夜盲。偶尔一片云飘过来挡住太阳,花儿们就从放声高响转入轻哼低吟,娇羞地收敛起光芒,徐徐地摇摆着,扭捏着,容人细细地看个真切。一旦云儿飘过去,阳光又照在他们头上,这些花儿就疯了般再次扬起头来,嗷嗷呀呀地纵情欢呼,抖动浑身上下的亮光,毫不客气地驱散旅人的目光。油菜田随着地势波浪起伏,远方的道路常被淹没其中,只有一个个Y字型的电灯杆探出头来,像一串跳动的音符,印在这金黄色的画卷上。到了油菜田与麦田交界处,两下里泾渭分明,分界线就像是用尺子划出来一样直,娇艳的黄色与青翠的绿色相依相衬,一个奔放,一个沉稳,一个张扬,一个含蓄。油菜花那股略带辛腥的香气,即使是在邻近的麦田里也一样地浓郁。若是真地停下车来,把头埋在油菜花丛中,不知死活地深吸一口气,那花粉刺鼻的味道通心穿肺,直扎到胃里去,呛得人涕泪流淌。据说这里油菜花长势这么好,除了地肥水美日光充足外,靠的是勃艮第农人几百年来坚持不懈地轮耕休耕,种一茬麦子再种一茬油菜或其他经济作物,收割后把植物茎杆压到地里堆肥,每隔一两年必得撂一季荒,养土保墒。只有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的国家,才能享受这份奢侈。

        法国另一处有名的花田是南部省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这种两千多年前就被古埃及和古罗马人使用的奇妙植物,如今仍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前来观赏,购买由她制成的各种香料产品。与一年生、草本的油菜花不同,薰衣草是多年生灌木,种下的植株要保留10年以上,所以不能成片成片地撒籽播种,大多是排列成行,行间留出宽宽的红土沟渠。如果说油菜田看上去是一匹黄缎子,薰衣草田更像是一方粗针大线的横纹织锦,只不过用的彩线全都是艳紫色。提起薰衣草的颜色,也是千变万化,甚至比油菜花还要多样。阳光下顺着看是浅绛,逆着看是粉蓝,阴天里一会儿是灰紫,一会儿是深绛,黄昏时分在天光映射下又泛起几分红晕。都说看普罗旺斯薰衣草最好的地点在希南克修道院(Senanque Abbey)附近,新开花的薰衣草明艳姣冶,洋溢着青春的骚动,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诱人的辛辣香气,与那沉寂肃穆的古老修道院恰成一个对比。每年6月15日到8月15日是薰衣草成熟开花的季节,但花农们在这期间要收割几茬,如果赶得不巧这一片花田刚被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丛丛茎叶,幸存下来的几根花枝稀稀拉拉,没精打采的,那可就没啥看头了。

        如果说薰衣草田是横格笔记本,西班牙的橄榄园就是田字格作业本。从飞机上俯看安达卢西亚辽阔的乡村大地,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横平竖直地排成矩阵,一个个团团实实地匍匐在赤红色的山坡上,像是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队。在一片片橄榄园的包围中,是一个个由红色房顶交错叠盖而成的小村小镇,从这个村到那个镇之间是一条条随山势蜿蜒的青灰色柏油公路。这如同军用地图般点面交织、轮廓清晰的地貌只有在这伊比利亚半岛上,只有从高空鸟瞰时才能见到。到了地面上,离近了看那橄榄园,发现地面上的杂草都被仔仔细细地清除掉,这样可以保证砂质土壤中有限的水分和养分能够充分供给橄榄果实的生长,因此大部分的土地都裸露在日头下。偏偏这里一年四季蓝天白云的时间居多,晴天不刮风,来风必有雨,所以不会像中国北方那样搞得暴土扬场的。这些占据了西班牙南部大多数耕地的橄榄树不再为古罗马诗人和战士制作桂冠,也不再为犹太、基督、伊斯兰三教圣人搭设传奇背景,现在它们使西班牙成为世界第一大橄榄油生产国,产量占到全球三分之一强。西班牙的橄榄果酸中带涩但回味醇香,橄榄油纯净清香,但驾车在橄榄园之间穿行,路过榨油厂时却涌进车内一股股类似积肥积粪的怪味,后尾儿还带着些老油瓶的哈啦味。老话说“香极必臭”,在这儿还真应验了。

    油菜花,薰衣草,还有没提到的向日葵、欧石楠、蓝铃花、罂粟花,都能成片成片地种植或生长,长成一定规模,看着都会令人心动不已,然而这些花田每一块地里就只有一种颜色,要么红,要么黄,要么蓝,要么紫。只有到了荷兰南部的郁金香产地,才能看到七色花圃交错相连的彩虹田。初春时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涌向库肯豪夫(Keukenhof)植物园,观赏那里千姿百态的郁金香。植物园温室里展出数百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最奇妙的是这些郁金香花瓣的质地也是千差万别,有的像丝绸一样华丽闪亮,有的像天鹅绒似的表面上覆着一层小茸毛,有的如婴儿皮肤般柔嫩,似乎手指一碰就会破裂,有的看上去如厚实坚韧,有如马背上的皮鞍冁。从各个方向驶向库肯豪夫,都会经过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田。勤劳精明的荷兰人填海造田,所以这里的乡野一望无垠,出奇地平坦,直直长长的田垅把一片地裁成宽窄相近的条条,每一条花田上就种同一颜色的郁金香。开车在路上,就不可能细细观察花头花萼的状貌了,闯入眼帘的是天地间那千变万化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倘若顺着田垅的方向前行,花田里那横向的颜色带一层层地叠加起来向远处漫去,越往远处越窄,最终消失在某个山坡或路基脚下。时不时地一座风车从田里站出身来,张开四臂轻轻地舞动,像是跟新到的游客们打招呼,又像是护卫着它身下这些花仔花妹。倘若这段道路是纵穿花田,垂直切过那一条条颜色带,每隔十米八米身边就换个颜色,那眼睛、脖子就都不够使了,心情就要随着田间色彩的变化不停地跳跃了。呣,粉的,红的,白的,绿的绿的……黄的,紫的,哎呀,黑的,真有黑色的啊……蓝的,橙色的,嘿,一花两色的,一花三色的,杂色的,这什么颜色的……喂,刚才那什么颜色的啊……

        春夏的原野是花的海洋,冬天的原野是雪的世界。南欧雪少,大西洋沿岸海风和暖,时常积不住雪,要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致,还得到北方内陆。海涅有首诗叫做“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虽然诗的内容是讽刺19世纪的德国政治,但这诗的题目本身非常吸引人,令人对德国冬天的风景充满幻想和期待。深冬,逢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驾车穿越德国北部的平原或中部的高地,就能看到童话般的景致。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农田和草场上的一切细节和变化,茫茫原野上只剩下远山近坡那几条高低错落的轮廓线和由远及近一条黑洼洼、湿乎乎的乡间公路。山脊上冒出几株枝桠零落的小树,孤单单地立在雪地里,像是小孩子用铅笔在白纸上草草勾出的图形。远远的山坡上那几丛低矮的针叶林不过是些清清淡淡乌灰色的墨迹。天顶蓝得发青,阳光率直而不暴烈,在平滑的雪面上激起一片片略带青紫的炫光。在这幽幽炫光的映射下,清晨的冰雪升华出半透明的乳白色雾气,缓缓地汇聚到山坡下的洼地里,静静地悬浮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似乎在耐心等待风的到来,将它搅出丝絮和漩涡。沿着公路两侧有两行护道树,看得出原本是阔叶乔木,虽然掉光了叶子,身形依然挺拔。前几夜的霜雪给它们全身披满了树挂,这会儿就化身为一株株高大的水晶珊瑚,在阳光下骄傲地发出晶莹影剔透的璀璨光芒。这雪原被施了魔法般,长久地停留在近乎静止的状态中,看不到牛羊的行踪,更没有其他人迹,一切就这样笼罩在清冷、素洁、明亮的空气中,一切就这样沉浸在一个冬天的童话中。
        这些原野上的风景,有的青翠,有的赭黄,有的润泽,有的焦枯,有的素白,有的艳丽,有的清凉,有的热烈,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宽阔辽远的视野,简洁的几何构图,曲直流动的线条,大面积的色块分割,还有零星小景起到画龙点睛的点缀作用。相对单纯的视觉因素使得这些景致最符合当代画理,因此也最具有视觉冲击力,最容易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画这些风景,不必在画板上调中和色,也不用零碎的笔触点染,只管抄起画刀,挂足纯色,在画布上纵横劈洒,就能达致这界乎蒙德里安和克利之间的画意。

蒙德里安(左)和克利(右)的画作
        城市里的人走进乡村,无非是去发掘自然中的原始美,寻找回归自然的感触。我们在潜意识中认为乡村和原野就是大自然,然而这些原野上画图般的美景并不是大自然真实的、本来的、原始的面貌。那些田地是农人耕耘出来的,草场是经过反复修整的,花木果林是人工培育的,各类作物是人工种植的,更不消说那些作为风景点缀的建筑、道路和机械设施。在这些令人心旷神怡的乡野时刻,视野里看不到多少人的身影,耳际中听不到什么人的声音,但周遭的一切却处处是人类的创造,充斥着人的印迹。在放眼美景的那一刻,我们似乎十分厌恶同类的存在,不希望自然景色中出现太多的人烟,但同时我们又非常欣赏同类对于自然所做的这些修饰和雕凿,它们使原本粗砺崎峻的山川坡谷看上去如此旷达、秀雅、和顺。作为人类群体的成员,我们却时不时会在心底质疑甚至背叛自己的种群,在人类与自然之间踯躅徘徊,纠结于心灵归附的倾向和情感依托的抉择。那么,我们是不是应当找机会静下心来,仰观俯察,阅古查今,认真地衡量一下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厘清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和分量,把握好人类干预自然演化进程的尺度,抑制住人类滥用自然恩赐的贪婪和暴虐,使我们在自然身上留下的印迹,更多地成为那些原野上的美丽图画,而不是不堪入目的累累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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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5:40 | 只看该作者
十七、四故居
(一)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
KARL MARX HAUS-TRIER
        欧洲很多城镇里都保留着历史名人故居。但名人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在每个地方生活的时间和取得的成就也不一样,因此各地故居的价值和份量也不尽相同。有不少所谓故居,只是门前钉一块铜牌,告诉访客们某某名人曾于何年何月至何年何月在此地居住,房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与那位名人有瓜葛的物件和陈列。例如,卡尔·马克思(1818-1883)在布鲁塞尔住了三年,他那时在市中心大广场的居所如今是家咖啡馆。如果预先对此一无所知,进门时也没注意门旁一块书本大小说明牌上的介绍,就很难在啜饮咖啡、享用甜点的时候意识到,这屋子里曾居住过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曾诞生了激励1848年全欧革命浪潮的《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故居所在的小街已被更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德国西部名城特里尔是马克思的出生地。1835年他中学毕业,离开特里尔赴柏林大学就读,自此开始他在欧洲各地飘泊的学术和革命生涯。他降生的那栋三层巴洛克式小楼自此不再与他的生活有什么牵连。德国左翼的社会民主党于二十世纪初将这所房屋买下并建立了博物馆,并于1947年纳粹倒台后再度获得其所有权,恢复其马克思纪念地的功能。但世事变迁,今天这座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马克思年轻时用过的物件,也很难窥探出这个犹太家庭当年的生活状态。在各个房间里布置的是介绍马克思生平、学说、影响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展板和少量实物,其中那些马克思的书札信函、当年的历史文件、各国印刷的马氏著作、以马克思为主题的艺术作品都是从各地各界搜罗来的,与这所故居并没有太多的渊源。展板设计、室内装潢、图文雕塑等完全是现代风格,令人不禁产生时光倒错的感觉。

马克思的次女劳拉(左)和幼女埃莱诺(右)均投身社会主义运动,但先后自杀身亡
        据说在前来马克思故居瞻仰的游客中,中国人居多,这倒不难理解。中国游客也很容易找到华国锋、余秋里30年前参观时留下的题辞。很多中国游客走出故居后表示心灵深受震动,大概是这所故居呈现给观众的马克思不是中国人习惯思维中的那个马克思。在展板上,在介绍里,在墙上那些后世政客哲人的评语中,在颇有些调侃意味的艺术作品中,马克思不再是中国人熟悉的哲学大师和革命导师,而是一位在时代风云中挣扎奋进的政治经济学者和社会运动斗士,一个有着独特天份和深邃思维的“人”。在这里,能够看到他流亡各地的艰辛窘迫,他一家在伦敦渐入小康的变化,他夫人子女的命运多舛,他个人情绪的悲喜交更,他思维判断的发展演进,同时代学者与他的理论分野,后世各学派对他的理解评判。在这里,马克思既是伟人,也是个真实的人,一个生存与思维皆受时代和环境影响,在哲学思辩与现实生活之间进进出出,天资禀赋极高但亦不免入世流俗的人。在这里,他的学说影响被剥离成两部分,学术的和社会的,理论的和实践的,前者催动人们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研究和思考,后者鼓动了当时及后代革命人群的行动。在这里,马克思是德国人心中与康德、黑格尔、韦伯、熊彼得、哈贝马斯同样的贤哲,各自在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发掘出同时代人蒙昧不见的哲学法理和社会法则,其学说振聋发聩,闻者醍醐灌顶。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界的演变,他们又化身为人类繁衍进步大道上的一座座桥梁,让后人踩在他们肩头继续前行。在这里,马克思的大胡子不再是中国人眼中智慧和权威的标志,而是那个年代欧洲中年男子的时尚外表,马克思也不可能在生命彼岸接待一个个来自中国的革命家,因为马克思从未意识到他会在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东方国度被尊奉为“神”。

(二)波恩的贝多芬故居
BEETHOVEN HAUS-BONN

贝多芬其貌不洋,很多画家为他作像,大多都带些美化成份
        波恩的贝多芬(1770-1827)故居情况大致相仿。1792年贝多芬前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后,再未回到故乡生活。同样是所三层楼房,各个房间里也不再是当年的生活场景,但展出了很多贝多芬生前使用的乐器、文具、家私等遗物,还保存着大量的书信、乐谱、文件等档案资料,这些都是博物馆基金会多年搜集整理积累起来的。因为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又是那么个性格独特的人物,贝多芬的趣闻秩事自然多些,这故居看下来也有意思得多。博物馆的语音介绍非常生动详细,只可惜没有中文,要是对古典音乐和贝多芬时代的欧洲历史一无所知,就难得完全领略个中奥妙。

        贝多芬的助听器,看上去更像乐器和厨具
        二楼的客厅里摆放着贝多芬用过的两架钢琴。按照指示拨弄语音系统,耳机里响起了由当代钢琴师分别在这两架琴上演奏的乐曲片断,听上去泛音不够充分,共鸣时间也短,音色较现在的钢琴薄许多,略略发干。虽然听觉上不大习惯,但那奇特的乐声倒也教人莞尔。钢琴对面的展柜里放着贝多芬不同时期使用的助听器。他耳力衰减仍不辍创作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看到那大大小小、十分粗笨的金融号筒,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怜悯之意,音乐家缺失听觉就如同战士丢了武器。语音系统里介绍说将播放两段音频,一段是模仿贝多芬患耳疾初期他听人讲话的效果,另一段是模仿他晚年谱写《第九交响曲》后聆听现场演出的效果。第一段听人讲话,就像是耳朵眼里被塞了团棉花,乌乌突突地搞不清人家讲些啥,反正德语本来就听不懂。到第二段就只剩下微微蒙蒙、悉悉窣窣的沙鸣,偶尔冒出几声模模糊糊、崆崆峒峒的鼓点,实在闹不清是从哪个乐章中截出的哪个乐段。这段戚喳声停下来后,突然在耳机中爆发出奔腾汹涌的《欢乐颂》(An die Freude)终曲大合唱,“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众声激悦,号音嘹亮。竟是这一段!风雷激荡的乐声停止后,留下的只有震惊和感伤。想起那个故事,贝多芬本人出席了《第九交响曲》的首演,演奏结束时观众掌声如雷,顿足喝采,他却听不到,依旧呆坐在前排的座位里。旁边的人拉他起来转过身去,他这才看到乐厅上下荡漾着海潮般的狂热和兴奋,感动得几乎晕眩。而他,竟是在那样一片静寂、浑沌和抑郁中给我们带来这曲崇高和欢乐的绝响。

(三)魏玛的歌德故居
GOETHEHAUS-WEIMAR


歌德故居小有规模,马车可以从左侧大门驶入,穿过庭院后从右侧大门驶入
        与前两处不同,魏玛的歌德(1749-1832)故居保留着歌德生前的居所风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书籍、文具、绘画、雕塑、家具、陈设、马车,甚至歌德去世时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都在它们近200年前原先的位置。自1782年起歌德一家在此居住了50年,宏篇巨制《浮士德》就是在这幢房屋内最终完成的。这位大学者生前已是声名卓著,仰慕者甚众,他这所不算宽绰的住宅中曾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者。歌德夏天会去魏玛城郊的小屋中避暑,平时也可能走上几分钟路到席勒家探访老友。

魏玛歌剧院前歌德(左)与席勒(右)雕像
        作为学者和诗人,歌德家中有个藏书数千册的图书馆,自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想到这位文学大师对自然科学也饶有兴趣,他收藏的化石和矿石标本也满满地装了一大柜子。中国人讲厚积薄发,一个人要想有所建树,仅仅执着关注自己本门的领域和学问,恐怕难成旷世大家。从歌德家中的艺术品看,他一定对古典希腊和罗马文化情有独钟。主要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绘有欧洲古代城阙遗迹和神话人物的各类画作。一幅幅端详过去,便将观者带离寒冷阴郁的日耳曼丘陵,带向南方洒满阳光的地中海之滨,带离豪夺纷争的今生今世,带向耕牧渔樵的黄金时代,带离凡夫俗子的人间红尘,带向超凡脱俗的仙居神界。想到大诗人每天在这片天地中巡游,浸淫在风云缥缈的史志传说中,难怪他能把梅菲斯托这么个恶魔化身打造成有血有肉、亦庄亦谐的复杂角色。在艺术品中,最抢眼的是客厅一角的朱诺(赫拉)女神头像,她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也是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众神之母,代表着母爱和美丽,是生命和诗歌的源泉。这尊塑像近一人高,那硕大的体量似乎向观者昭示着她无穷的力量、亘古的魅力。

        朱诺头像、希腊古瓶风格的绘画、多彩的房间(左图)
        魏玛郊外的“歌德小屋”旁边是树林、草地和小溪,清幽远逸(右图)
        歌德的存画中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大师名作,大多是能够反复印刷的雕版作品,且多为朴素静穆的黑白灰单色系图画。但从这些画中溢出的怀古幽情和阑珊诗意,令人浮想联翩,心驰神扬。那朱诺头像是件石膏模压作品,不如大理石雕像那般光鲜华丽,但没有人不被她异乎寻常的超大尺寸而吸引,不为她颔首凝望中显露着的高贵、庄严和优雅所倾倒,并由此体味到歌德诗篇中蕴涵的激情、斑斓与沧桑。故居中不见贵族府邸中的金银器皿和精细装饰,只有书卷、地图、标本和几件仪器,无声地记述着主人往日的起居和思绪。徜徉在大师为自己积贮构建的生活空间里,看不到夸耀,听不见喧闹,觉不出浮燥,感到的只有舒适、亲切、沉稳、安详。
        非常有趣的是,如歌德当年居住时一样,二楼几个房间的墙壁被刷上了不同的颜色。穿过一道道门时,心情也随着房间墙壁颜色的变化不停地跳转,时而恬淡,时而欣怡,时而豁然,时而昂扬,让人联想起少年维特苦恋中那不太稳定的青春心态。难道歌德到老还保持着那样天真烂漫的心境?

(四)季凡尼的莫奈故居
LA MAISON DE CLAUDE MONET-GIVERNY


莫奈在居所一侧陆续修建了几何线条分割的法式花园和富有东方味道的曲径池塘
        法国画家莫奈(1840-1926)也把他的房间涂成各种颜色。只不过他用色更精准,更大胆,色温和灰度恰到好处,使其同季凡尼(Giverny)小镇上的阳光树色谐调一致。谁让人家是强调色彩与光影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呢?那鹅黄色的餐厅令人叹为观止,阳光透过蕾丝纱帘照进来,屋子里宛若春花绽放,和暖娇艳,馥郁芬芳。墙上挂满了日本浮世绘,橱柜中各式青花瓷器虽不全是中国出产,却都接近中国风格,可想而知那时东方艺术对法国绘画的演进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莫奈用色之胆识和能力,在这餐厅中可见一斑
        印象派初现法国画坛时,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异类”,画风遭学院派严厉批评,画作在市场上没有销路,画家生活也颇为窘迫。十九世纪后期法国进入工业化高潮,首都巴黎渐失往日优雅闲适风致,越来越繁忙、混乱、嘈杂。一大批不得志但又志向远大的画家、诗人、作家便从巴黎“撤退”,沿着塞纳河西去,在风光旑旎的乡间村镇寻找适宜创作和思想的精神生活新家园。一时间,塞纳河谷中出现了不少艺术家聚居的“波希米亚”村落。
        1890年,莫奈43岁,从朋友那儿借到一笔钱,在距离巴黎80公里的季凡尼买下一栋仓库,并将其改造成画室和居所。自此莫奈在这山乡小村中定居43年,直至86岁高龄去世。小村附近河流纵横,岗峦起伏,绿树垂荫,花草茂盛,再加上阳光的阴晴变化,四季的色彩更替,是非常适宜印象派的绘画主题,自然逃不过莫奈的画笔。但他似乎更愿意为自己打造理想的模特儿,于是在住所一侧先修花园,后挖池塘,引渠筑桥,植花载柳,特别是在那极具东方园林气质的池塘中养了一丛丛不同颜色的睡莲。这花园、池塘、小桥、睡莲,成为他日后最出名画作的主题,也成就了他这位印象派绘画大师。

照片里的池塘,图画中的睡莲,谁更美些?
        处在人生中点的莫奈既未成名,也不富裕,很可能人生、事业、艺术等诸多方面都处在彷徨之中。同其他艺术家一样,他主动抛弃了看上去发达机会更多、更方便带来声誉、金钱和灵感的巴黎,抛弃了那个在他们看来日渐堕落、风华消褪的时尚都市,在诸多未知中毅然决然地埋身乡间,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保持自己愉悦的身心和活跃的思维,坚守个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对人生的信念。莫奈最终成功了,造就了自己一心期求的生活和艺术环境,为后世留下这座美丽的“莫奈花园”;艺术上得到广泛承认,今天还有很多画家延袭他把握色彩、景深和笔触的方法;不论生前死后都获得极高声望,永久放置在巴黎橘园圆形展厅的巨幅画作《睡莲》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景观,欧洲乃至世界各国博物馆都以藏有他的作品而自豪。
        那些当年与莫奈一道移居乡间的艺术家们,大多数没有获得莫奈这样的赫赫威名,生活没有莫奈晚年那样自在消遥,他们的故居今天也没有成为著名景点。但他们也是成功的。他们在乡村原野的开阔空间中维护了自己豁达驰纵的精神空间,在风雨雷电的天然自由中维系了个人执着探求的思想自由。这些人在塞纳河畔聚拢起的艺术氛围,造就了莫奈后期艺术创作的磅礴生发。今天每一个到访莫奈花园的游客,每一个欣赏莫奈作品的观众,每一个阅读莫奈生平的读者,都自觉不自觉地接触着、感受着这一大批艺术家共同坚守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都应感谢他们在浮华人世间独辟蹊径,孑孑独行,捕捉自然之美好,淬取生命之精华,并将之传与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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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7:15 | 只看该作者
十八、教堂的珍宝库
TREASURY

        欧洲有些名气的教堂大多有一两件镇堂之宝,要么是耶稣基督或圣母玛丽亚的遗物,要么是史上圣人的遗骸遗骨,要么是显现过神迹的木雕石刻。通常这些镇堂之宝会被安放在最重要、最显眼的主祭坛上,使所有进入教堂朝拜祈福的人们能够一眼望见。但有些教堂历史非常悠久,积淀十分丰厚,收藏的圣物遗珍成百上千,不可能尽数公开展示,需要有个特别、私密、安全的地方存放,同时还不能完全排斥虔诚教徒和好奇游客瞻仰欣赏的强烈愿望,于是便出现了遍布欧洲各地、隶属于各大教堂、专门收费参观的珍宝库。要想真正地了解一所教堂,了解教堂所在地的历史风情,了解教堂在其兴盛时代所代表的人文精神,还是应当花上几欧元,去探访一下它的珍宝库。如果图免费,只在教堂内外转上一圈,满足于欣赏其宏大华丽的外表,难免会遗漏许多重要的信息。

亚琛大教堂经过历代加建,各部分风格不一
        以亚琛大教堂为例。亚琛曾是查理曼时代的帝都,大教堂曾是查理曼王宫建筑群的组成部分。自9世纪初建成后,这座教堂几经改造扩建,从一座古朴庄严的圆形会堂长身为气势恢宏的哥特式殿堂。由于后世的欧洲君主们都乐于标榜自己是查理曼大帝的血脉系属,前来亚琛拜谒敬奉的不在少数,因此大教堂积攒下数量可观、价值连城的圣物、圣礼用具和宗教艺术品。大教堂有三件主供圣物,耶稣降生时玛丽亚穿着的衣裙、耶稣的襁褓布和裹腰布、施洗约翰的裹尸布,但那是每七年专门举行朝拜仪式时才能得见的顶级宝藏。平日里人们能够在珍宝库里瞻仰大教堂的“小三宝”,即玛丽亚的腰带、耶稣的腰带和受鞭笞时的血袍。此外被供奉的还有耶稣受难时的一块铁钉碎片、一根十字架上的木片、一小段荆冠,罗马士兵蘸满醋汁戏弄耶稣喝水用的一小块海绵,印有基督像手巾的残片,还有施洗约翰的一团头发,绑缚圣彼得的一环铁链,圣斯蒂芬的肋骨,圣西米安的臂骨、圣阿纳斯塔修斯的头骨,圣女卡特琳娜和阿格尼斯的遗物,以及被封圣的匈牙利国王圣斯特凡、圣埃默里库斯和主教圣斯彼兹、圣菲利克的遗物,等等。而容纳这些圣物的钵皿匣柜俱是历代君侯显贵斥资延聘当代能工巧匠,以黄金白银和珍贵宝石精心加工镶嵌而成,布满复杂的纹饰和精细的雕像,载寓着许多历史典故和教规法条。如今珍宝库最吸引人的,是放置查理曼大帝的头骨、臂骨和腿骨的三件容器。亚琛必定是查理曼的老巢,对他的遗物也是特别地优待。他的头骨被安置在真人大小的纯银镀金胸像里,那段前臂骨被包裹在一只银制的护手甲胄内,那截腿骨盛殓一座形状如哥特式宝塔般的圣物箱中。看到凡此种种传世奇珍,可想而知亚琛在欧洲历史上具有何等崇高的地位和重要的份量。遥想当年从欧洲各地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目睹这些流光溢彩、华丽多姿的圣物容器,再同自己的简陋行装和粗鄙形容做个对比,一定是既对基督教会的神圣权威诚惶诚恐,又对世俗君王们的权势财富低眉顺眼。

查理曼大帝胸像、臂甲和宝匣,分别盛殓他的头骨、臂骨和腿骨
        可惜亚琛没能在诸多圣物庇佑下荣光发迹,在查理曼身后始终是个偏隅一方的诸侯属地。真正将圣物价值发挥到极致的是意大利的威尼斯。公元828年,两名威尼斯商人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将耶稣门徒之一圣马可的遗体偷运到威尼斯。这既给威尼斯市民带来巨大的精神依托,也使这座城市身价陡增,成为全欧乃至全基督教世界的著名朝圣地,一下子拥有了崇高的信仰权威和号召力。13世纪初,威尼斯成为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主要发起者和军事主力,成功地征服了拜占庭,控制了爱琴海诸岛,为其后海上贸易打开一片广阔天地,使这个泻湖中的弹丸小岛发展成为14、15世纪欧洲最强大、最富庶的地方政权之一。对于威尼斯的繁荣兴盛,圣马可遗骨居功厥伟。威尼斯人知恩图报,用近200年时间修筑起金碧辉煌的教堂将其深埋安葬,从9世纪至14世纪用金银、200多块珐琅画版和2000多枚各色宝石装饰“黄金祭坛”,竖立在圣马可墓穴之上供人朝拜。教堂珍宝库里更是装满了当年威尼斯军队从拜占庭劫掠来的各种宝物,其中大多也是盛载圣物、精工细作的金银容器。威尼斯人在那次十字军远征中没能收复圣城耶路撒冷,倒是顺道把同为基督教帝国的拜占庭收拾了一通,让自己返乡的行囊着实丰鼓了许多,也让圣马可的遗骨有了很多其他圣人遗骨的陪伴。

圣马可教堂外景(左)内景(右)
        欧洲先人们如此痴迷地收集圣人的骨殖、衣带、用具甚至血液,倾注如此巨大的财力和心力,用最昂贵的材料、最精美的工艺包装供奉,以最敬畏的心情、最真挚的感情顶礼膜拜,今天看来不易理解甚至有些好笑。谁让当年罗马教庭声称,保存圣物可以起到积功赎罪、敲开天堂之门的功效呢?欧洲的基督子民们自然趋之若鹜,倾其所有去求得一两件保佑今世来生的圣物,还要请能工巧匠们极尽能事装饰供奉圣物的器具。权贵们有钱有势,搜罗圣物自然多多益善。据说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一度拥有5000件圣徒遗物,足够50万年赎罪之用。贩卖圣物,连同什一税、赎罪券最终都成了教庭聚富敛财的手段,也标志着彼时教会体系的堕落与腐败几近极点,而教会的种种劣行最终触发了16世纪初路德的宗教改革。

圣马可教堂的黄金祭坛
        基督教发源于受罗马帝国压迫的平民信仰,主张平等和泛爱,早期那些圣人很多是在传道过程中被罗马统治者或蛮族异教杀害的。这样一个富有群众性、反抗性甚至略带有革命性的“草根”教派,偏偏在313年君士坦丁大帝发布《米兰赦令》、承认其正统地位后得了势,教会的发展走上一条制度化、结构化、政治化的道路,形成了一个等级森严、教条僵硬、机构繁复、人员冗杂的权力体系,并且强大到足以与以神圣罗马帝国为代表的欧洲行政体系相抗衡。回头看中世纪时代基督教会外在形态和内在精神的蜕变,不免怀疑那时的教会恐怕是与其本真教义渐行渐远,也不免怀疑是否所有制度的人间建构最终都会毁灭这个制度创始时的原则与信念。

教皇本笃十六世手举圣餐杯
        在珍宝库中,还有一类是举行宗教仪式时神职人员使用的各种用品,比如袍服、权杖、香炉、圣餐杯、圣餐架等。根据旧教仪轨,举行弥撒时,神甫将红葡萄酒倒入圣杯,将圣餐小面饼放在圣餐架中间圆形或月牙形的夹子上,经过圣礼传导,酒和饼就化身为基督为救赎人类原罪而牺牲的血和肉体,由教士向教徒们分发。很多金制银制的圣餐杯雕饰精美,杯座上镶嵌着红蓝宝石。而圣餐架通常更加华丽,不少带有耶稣、圣母或圣徒的小雕像,有的则以珍珠、宝石组成花瓣形状,围绕在圣餐饼周围,更有的做成太阳光环式样,将圣餐置于中心,向四方展开金色光束,每一道光都嵌上钻石。布拉格洛累塔修道院珍宝库中最著名的“布拉格太阳”圣餐架制作于十七世纪末,镶有6222枚钻石,靠近中心那一圈每枚都有几克拉重。在一件人造工艺品上点缀如此多的钻石,也许只有2008年当代艺术家赫斯特制作的镶有8601枚钻石的骷髅头可与之匹敌。

布拉格之星(左图为中间细部)
        当年制作这些圣餐杯、架和各式各样的圣物匣,耗费了大量的财富和人工,人们捐献出具有货币功能的贵重金属和价值连城的宝物打造和装饰这些器皿。如今它们曾经历的喧嚣和激悦已不复存在,现在它们是博物馆级的高级古董,静静地立在教堂珍宝库的展柜中,不再有实用功能,只有自身材质和工艺体现出的可观价值,仍令众多参观者咋舌不已。也许令今天的人们最为咋舌的,是古人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将这么多金银、珍珠、宝石、钻石组合成一件绝世精美的器具,而其包裹、供奉的不过是一小片面饼,一小杯红酒,一小段骨头,一小团麻绳,一小段铁钉……从纯物质的眼光看,这些东西真是不值一文。希望这样说不算亵渎神灵,不论其为何方神圣,因为在中国供奉佛舍利的塔龛也是金碧辉煌、所赀不菲的。
        仔细想来,人们真正视为珍宝的不是物质。当年这些面饼、红酒、骨头、麻绳、铁钉,形容虽然卑微,价格虽然低贱,却寄托着往昔人们对幸福、平安、快乐的希望,也标志着那时世间的正义、道德、品性的准绳,指向每个人都将走入的终极归宿。人们用昂贵的物质制成容器盛放这些最普通的碎片,不过是表明他们对这些碎片蕴含的精神实体的无上尊崇。今天这些器具仍能唤起拜望者的敬畏之情,不全是由于其珍稀的物质和高昂的价格,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它们曾被数辈先人赋予无限的精神价值。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俗化、物质化、商业化的时代,人间珍宝的价值不再取决于其负载的宗教意义和信仰分量,很多情况下是由其物质属性和市场预期决定。今天中国的消费者争相购买国际名牌,这与精神层面似乎不再有什么瓜葛。但到仔细想来,人们猎取高档商品,除了获得其高品质的材料、独特的设计和可靠的工艺外,更大一部分是期待消费这些物品时能够为自己带来进入高端消费层、与那些作为品牌代言人的明星享受同等物质服务的的心理满足,进而希望社会能够承认甚至赞赏自己取得的成功或不断上升的地位。如果再带能赢得点儿羡慕和推崇就更好了。这不还是在精神层面对物品进行价值判断么?只不过经过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商业社会和从众思维的洗礼,我们以一种新的价值标准取代旧的一种罢了。如果今天要求欧洲的城市建立新的珍宝库,不收藏古董旧物,只接受新制物什,那些珍宝会是些什么?如果要求中国人建立同样的珍宝库,里面会收藏些什么?如果只是些金银珠贝,是不是意味着人类文明和精神的堕落?如果说作为珍宝必须蕴含人类巨大的精神价值,那我们这个时代的珍宝都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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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8:35 | 只看该作者
十九、寻访中国瓷
        中国人对瓷器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对中国人来说,瓷器不仅是用具,是器皿,是陈设,是艺术,是财富,还是历史的佐记,民族的骄傲,文化的标识,情感的寄托,信心的载体。中国与欧洲在瓷器上有着讲不清的恩恩怨怨。当年它们作为高级和时尚产品出口到欧洲,为中国换回贵重金属和文化尊崇的时候,瓷器是辉煌天朝外服蛮夷的旗帜和宠儿。后来它们中的上品佳作见证了十九世纪的华夷交恶,被列强作为战利品掳去欧洲,为王公贵族巨高富贾的窗台、壁炉、餐桌、茶几填白添彩,装点欧洲凶猛张狂的强盛和繁荣,瓷器又承载了羸国弱民忧愤沉郁的屈辱心结。
        今天在欧洲旅游旅居的中国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对陶瓷有多少了解,都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中国瓷器在异乡的命运。有心收藏的,掂量着自己的腰包,要么跑古董店、拍卖行,要么逛跳蚤市场,在网上搜寻货源或在朋友圈子里打听老户人家搬迁甩货的机会。从十三、四世纪开始,欧洲商船就以数十万计的规模运输和贩买中国瓷器,几百年下来,累积在欧洲的景德镇以及浙闽等地窑口的外销瓷不在少数。在欧洲小镇上穿行,经常能在普通住户朝向街道的玻璃窗台上看到一只瓷瓮或一对花瓶,仔细端详就能发现,其中不少来自中国,清中后期的彩瓷居多,也有清三代的制作。在古董店和跳市摊上,清末至民国的粉彩、广彩比比皆是,雍正、乾隆朝的青花、粉彩也不难找,康熙的青花、五彩稍微稀罕些,偶尔也能遇到明代中后期的小件青花。因为当年的外销瓷以日用器具为主,所以今天在市面上泛滥的是做工一般、画工粗陋的杯盘碗碟,十几二十欧元就能买下来,由嫁妆瓶、将军罐改制的一对台灯也就是五六十元。当然民窑器也有优劣之分,稍微久远些的年份,阔大些的尺寸,吉祥些的主题,精细些的做工,就得花上百余或几百欧元。真要逢上个到代的重器、典型器,或是身份明确的徽章瓷,卖家就要喊到千元万元。已有藏史多年的朋友说,如果看得准,压得很,欧洲市场上的中国古董瓷器价格要比国内市场低。可光是这一个“看”字,对于知识、经验、精力的要求就已经不低,想要做到了解市场,掌握行情,准确杀价,没个三五年时间的悉心钻研,出不了“菜鸟”群,进不了行家圈儿。还得说明一下,明清官窑、宋元精品不在所论之列,它们已经进入非正常投资的金融理财范畴了。
        在欧洲赏玩中国瓷器的另一个路数,就是逛博物馆。因为中国瓷曾经是欧洲王室和贵族们趋之若鹜的稀罕物件儿,也一度是他们炫财露富、争强斗胜的比拼项目,所以今天在欧洲各地那些由王宫旧藏填充的博物馆里,保存着相当丰富、精美的中国古董瓷器,中国瓷也经常成为这些博物馆重要的展出系列。在艺术之都巴黎,享有赫赫威名的卢浮宫并不是看中国瓷的最佳去处,那些曾经在中国皇帝居室中、书案上、手心里绽放熠熠神采的绝品铭器,现在正默默无语地陈列在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的展柜中。由里昂工业巨子爱米尔·吉美(Emile Guimet)于1889年创立的这家博物馆,是当今欧洲首屈一指的亚洲艺术博物馆。就中国艺术而言,馆中藏有上古玉器、商周青铜、汉唐绘画和佛教雕像等数万件文物,包括万余件中国历朝历代的陶瓷制品。在吉美看东西,最过瘾的是距离近,鼻子贴在展柜玻璃上,离那些神品不过半尺的间隔,瓷釉的质地和彩料的笔触丝毫毕现,彼此似乎都能听见呼吸的声音。雍正年间,粉彩工艺近臻完美,而最能体现粉彩特点的,莫过于白瓷底儿上加画祥瑞富贵的大蟠桃,官窑画师们用笔尖蘸着不同颜料,千万次地点染,把个桃皮由红粉到青绿的颜色过渡描绘得栩栩如生。吉美有只雍正过枝九桃大盘,应该是同类贡品中的翘楚之作,那桃子不仅颜色过渡得自然,桃子表皮那毛茸茸的感觉都活灵活见,不知道画师用的什么诀窍。瞅着这劲枝翠叶红蝠簇拥着的几只大桃,才理会到古人以“粉”字概括这画彩之粉润艳丽,用得是何等贴切。在国内参观中央和省级博物馆,看到的雍正粉彩桃盘不在少数,但能够展现如此视觉奇观的,实难得见。不知道是因为珍品舍不得拿出来,还是因为展品隔着远看不真切。

背面还有四支大桃
        提起流落到法国的中国瓷,就不得不说到枫丹白露宫的中国馆。那是拿破仑三世时期欧也妮皇后为收藏英法联军1860年从圆明园掠来的文物而特别设置的一套厅室。厅中的陈设一如往昔,皇后将家私、佛塔、象牙、玉器、铜器、珐琅器等堆放在一起,东西实在太多,造型、年代、品类各异但都价值连城的官窑重器,就成了墙角里两排陈列架上的装饰品,满满当当、层层垒垒地直摆到天花板下。还有些就象普通人家多余无用的花瓶,挤挤插插、随随便便地高坐在顺墙而立的展柜顶上。也看不出这些珍贵的文物受到什么特别保护,不自觉的游客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展品,要是赶上七级地震,估摸大半瓷器都得摔得粉身碎骨。好在法国没什么地震。看起来,对于一个强大国家、高傲王族来说,那些依靠强力征服抢夺转移来的珍贵物件,不管它曾耗费过去的主人多少财力和心力,不管它曾承载着异域的民众多少物力和能力,充其量也就是个摆设,是个现主人彰显强势、夸耀武功、装点庭苑、满足猎奇的摆设。那协和广场上的埃及方尖碑,浑身布满歌颂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楔形文字,不也是这么个命运?不知道欧也妮王后以及后世走进枫丹白露中国馆的访客们,是否曾试图解读那些瓷器身上图案的寓意,是否在这些外华内素、料坚质酥的瓷器身上看到那个遥远的东方民族千载积存的文化信念。一个民族的文化遭到轻视和毁灭,要比财产的损失和政权的消亡更为可悲,更为可怕,更为可怜。

枫丹白露中国馆一角
        按照法国文豪雨果的抗议,圆明园遭洗劫,一个强盗是法国,另一个强盗是英国。十九世纪下半叶,正是维多利亚女王治下大不列颠帝国如日中天的时代,英国人最早用坚船利炮敲开中国的大门,也当仁不让地在历次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和掠夺中收取他们的先头红利。说到瓷器,也不例外,流落到英伦三岛中国瓷器从质到量均不输于法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里,从上古陶器到汉俑唐三彩,从越窑青瓷到元明青花,从皇家御供到文人雅玩,各个重要门类和窑口的瓷器样品按年代顺序排列展出,一应俱全。学习中国陶瓷发展史,倒是在这岛国帝都能够找到非常完整的系列实物演示。然而最令人怦然心动亦怅然若失的,却是三楼犄角旮旯里一扇不起眼的玻璃门后大卫德基金会的中国陶瓷展厅。
        英国籍、生于印度、祖裔巴格达的犹太银行家帕西瓦尔·大卫德(Sir Percival Victor David Ezekiel David, 2nd Baronet,1892-1964)生前收集了1700多件中国宋元明清四朝精品瓷器,其中不少重要藏品源自清宫大内,既有当年被慈禧太后当作贷款抵押品放借给银行里的,也有1924年皇室被轰出紫禁城后,在纷纭乱世中经满清遗老和前朝太监倒卖流入民间市场的。老辈人谈论起来,说某某是物件儿从宫里出来的,必啧啧赞叹,视若奇珍。在大卫德展厅赏瓷,当知此情可源,皇家收藏果然非同凡响,精彩纷呈。

乾隆皇帝在多件汝窑瓷器上题诗,两岸故宫博物院都有类似藏品
        世界上现存总共不到70件汝窑瓷器,在大卫德展厅里就能观赏到七件,有洗,有瓶,有盘,其中一只底面上錾刻着乾隆皇帝的御制题诗。这些出自十一、二世纪交替之际,荟艺穷技、不惜工本地为宋室宫廷专门烧造的御用器具,形态敦厚质朴,线条舒展流畅,做工规整细腻,釉质堆脂凝浆、温润如玉,釉色素静清雅、朗若青天,开片龙鳞飘逸,莹似蝉翼,不负其宋代五窑之冠的世代佳誉。再看展厅中其他宋瓷藏品,哥窑之遒劲,官窑之淳厚,均窑之绚烂,定窑之淡定,仿佛目睹千年前儒雅、睿智、乐天的中国古人一个个从眼前走过,有书画兼修、琴诗俱佳的徽宗皇帝,有恭诚经世、沉练治文的临川宰相,有俯仰天地、寄情山水的东坡居士。他们胸怀坦荡、心存芷兰的精神气质,取法自然、近拟造化的艺术风格,崇尚老庄、嗜味青辞的时代风尚,刚柔并济、兼收并蓄的人生法则,活脱脱地映现在这内敛、沉稳、端庄、文秀的宋代名瓷身上。

元至正十一年青花云龙纹象耳瓶,俗称“大卫德瓶”
        元青花的身世一度充满谜团,有人曾经坚称元代还生产不了真正意义的钴蓝青花。正是大卫德基金会收藏的一对云龙纹象耳瓶,凭借瓶颈上“至正十一年”(1351年)的款识,最早证实了元青花的实际存在和工艺水平,为以后历代青花瓷器的真伪鉴别和年代断定提供了参照基准。

明宣德扁腹绶带葫芦瓶
        明朝宣德年间(1426—1435)中国青花瓷制作达到高峰,“开一代未有之奇”,后世亦鲜有超越。大卫德所藏宣德青花重器,器型古朴典雅,端直刚正,不忌吸收融合各种来自海外的造形因素;瓷质细密坚白,青花发色艳丽,尽显苏麻离青料蓝色之深沉、浓烈、纯正;纹饰丰富多样,取材广泛,在流转飞扬的线条上和深浅交错的笔触中能够感受到绘工的用心和艺胆。宣宗与其父仁宗在位时,经过前几代皇帝的苦心经营,大明帝国政权稳定、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进入被称为“仁宣之治”的盛世。国家的威严,世道的康明,思想的正统,文化的豁达,都清清楚楚地显现在这些堂皇大气、明快鲜丽、工整细致、凝练朴厚的青花瓷器身上。
       
充满诗情画意的康熙五彩十二月花卉杯
        从晚明开始,小件瓷器越来越受青睐。清朝康熙皇帝文功武治,平乱定国,开疆拓土,胆略与气度有气吞山河之势,在那个年代的宫廷瓷器中,开扬跋扈的煌煌巨制不在少数。但这位马上皇帝也爱好在书阁中研读经史,把赏文玩,因此景德镇御窑厂免不了烧制些精致小巧、富有情趣的案头细瓷。展厅中有一套五彩十二月花卉纹杯,十二只恰好握在手掌心大小的酒杯,按一年十二个月的顺序绘有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荷花、兰花、桂花、菊花、芙蓉、月季、梅花,再附上御题诗颂,文气十足,秀慧万方,圣祖爷哪里舍得拿来置酒作饮,一定是在三希堂中与历代书帖、山水、古籍、鼎彝、珍玉,连同西洋传教士进贡的钟表镜仪一并赏玩。

满工满绘的乾隆黄釉粉彩碗
        然而这小器之风刮到乾隆朝,变得更加俗媚、娇弱、妖娆、富贵,文人的内敛刚烈之气愈发被帝王的浮夸奢靡之象所替代。看展厅里那些单色釉的小杯小碗、水盂水洗,不论红绿黄蓝,颜色不取中正,偏就粉俏娇嫩,阳刚不足和阴柔有余,观之如初春乍放的叶尖花萼,又似少女迷离顾盼的眼神。再看带画工的器具,满工满绘者居多,密密匝匝,龙卷云迴,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十全老人”治下天朝的富裕和强盛。
        瓷艺不过是诸多艺术门类中的一支,但艺术的形式与风格能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点与趋向。在这个强调行政、版图、思想、文化大一统的国度,从皇家用瓷风格的演变也能窥测出王朝家国的命运走势。满清皇室出身荒蛮原野,文化上处于劣势,进军中原夺得大统后,先是学习中华文化,随后融入中华文化,进而支配中华文化。在瓷器上也是如此,竭力以皇家的好恶左右坊间的风尚。到了人稠物阜的乾隆朝,皇家瓷器皆为华丽、精巧、繁绮、堂皇几近极致之作,难得见到沉敛、浑厚、峻峭、通达的器物实例。那个时代,从政体法度、财力物力、文化意识和民族心态上,都不存在出现异类和叛逆的条件和可能,很难想象民间艺人能够悖反朝廷的指向,钻研发展其他的艺术风格,而这种无形的窒息与禁锢掐断了中国瓷器博采众长、变法出新的气门,扼杀了陶瓷艺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希望。中国制瓷业终于走到了缺乏实质支撑的虚假繁荣的顶峰,随之而来的就如同煅造这一盛世宏景的大清王朝一般,在外界强力的冲击下轰然倒地,分崩离析,衰亡溃散,被历史的洪流甩在身后,沉入沙床。
        能够与大英博物馆匹敌的是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简称V&A博物馆。这位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1851年他受委托筹备世界上第一个“世博会”,伦敦万国博览会。博览会大获成功,V&A博物馆正是以此次博览会留存展品为基础逐步扩大发展起来的,今天以其丰富的装饰和设计艺术品收藏闻名天下。在V&A一楼以香港名商和文物鉴赏收藏家徐展堂命名的中国展厅内,展出了各个门类的中国艺术品和工艺品,以青铜、玉器、家具、书画、雕塑、织绣等古代文物居多,陶瓷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一大片展柜,构成向各国观众介绍中国艺术的重要展示内容。历朝历代著名的窑口和瓷器类别样本齐全,虽不都是惊世之作,但也有不少唐宋名品和明清官窑,足以表现中国陶瓷悠久的历史、精湛的工艺和持续不断的演进。令人惊讶的是,展厅入口处昭昭晃晃地摆放着一只明中期青花葫芦瓶,没玻璃罩子也没隔栅保护,旁边的指示牌上写明了请观众尽情触摸,但要摘掉手上的戒指等硬物,避免留下划痕。对于许多中国的瓷器爱好者来说,能够上手明代青花重器,恐怕是一辈子只有一两回的难得经历。对于那些刚刚走进展厅,准备开始认识中国瓷器和中国艺术的欧洲人来说,摸一下这年纪超过五百岁的中国古瓷,感受一下他的温良恭俭和雍容大度,一定会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为他们启程探索中华文化的幽深谷地,开个感性的、亲切的好头。

V&A邀请你触摸这只500岁的老寿星
        博物馆的六层是专门的陶瓷馆,十几个分展厅首尾相连、一字排开,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足有百米。有些展柜也就一人多高,为的是观众能够看清展品旁边的说明,可有些展柜大概是为了多放样品,从地板直顶到天花板,总共有三四米高,在层层叠叠的玻璃隔板上密密麻麻地码放着各类展品,看高处的展品只能见到底部。每个展柜里的展品属于同一类别,因此只在柜门上贴个标注出产地、年代等等的粗略名签,没有关于工艺特点和历史背景的详细解释。这个陶瓷馆介绍的是世界陶瓷发展史,因此从东亚到中东到欧洲,从上古到近代到现代,各个地区各个时代的陶瓷都有展示。这里不仅展出陶瓷文物样品,还有关于烧陶技术和制瓷工艺发展演变的图物说明。在一列专门介绍瓷器色彩的展柜里,又看到了熟悉的雍正粉彩,而且还是过枝大盘,但这回图案不是福桃,而是梅花。这只目前在国内市场上估价接近百万元人民币的官窑重器,在V&A博物馆里不过是介绍中国清代瓷彩特征的一个范例、一件样品,在它身边展出的是些分文不值的矿物颜料粉末和碎瓷残片。
        十八世纪前,欧洲的制瓷工艺远远落后于中国。拿两块当时的瓷片对比一下,中国瓷坚硬洁白,釉色亮丽,欧洲瓷松脆灰黄,釉彩乌暗。直到1708年德国迈森(Meissen)的博特格研制出质地堪与东方瓷媲美的精瓷产品,1768年法国利摩日(Limoges)附近发现高岭土矿并开发投入生产白瓷制品,欧洲瓷业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以丰富的文化底蕴和深厚的艺术积淀为基础,与绘画、雕塑及其他造型艺术相互借鉴融合,欧洲瓷器很快开辟出自己的发展天地,形成既富含欧洲文化特色又多姿多彩、各美其美的艺术风格。在德国、法国、荷兰、英国、西班牙等国先后出现一大批制瓷业中心,不仅创出了地方品牌,还逐渐形成别人无法替代的工艺优势和艺术特征。英国的韦治伍德(Wedgewood)瓷器在蓝色平底上加堆白色雕饰,正是黑红相间的希腊古瓮的现代翻版。荷兰戴尔夫特(Delft)的蓝白瓷颇似中国青花,但其富透视感的风景、富立体感的人物图案一看便知是源自北方弗兰德斯画派。在V&A陶瓷馆,借地主之便,欧洲各地的精美瓷艺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各个地域、各个品牌的瓷器样品按年代顺序摆进那些顶天大柜,三五十年间的样品就能填满一柜,几百年下来,一个地区的瓷器得占上几柜子,一个国家的瓷器排下来就是十几甚至几十柜,琳琅满目,目不睱给。再加上阿拉伯地区、非洲、远东(包括日本、韩国和越南)的瓷器,一个厅一个厅地走下来,这陶瓷馆带给观众的无疑是一场视觉盛宴和心灵震撼,真正的陶瓷爱好者恐怕花上一整天也无法看得完全、看得仔细。

产自德国迈森(左)和法国利摩日(右)

产自英国韦治伍德(左)和荷兰戴尔夫特(右)
        这一溜儿展厅顶头最西边的一间是个圆形的房间,因为前面几个展厅里全都是那些个通天大柜,观众大多看得累了烦了,也就不费劲儿往这尽头里走了,所以这间展厅里难得有人光顾。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照到十几架高高的玻璃展柜和空荡荡的地板上,带进来一股子温暖、安详和静谧。这些展柜里摆放着上千件来自中国的瓷器,林林总总,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似乎是随意排列的,既不按年代顺序,也不依窑口产地,更不分价格高低,康熙官窑五彩四方瓶竟与民窑普品青花矾红盘比邻而坐,豇豆红太白尊和豆青瓜棱罐身边就趴着个酱釉小碟。细细看来,这厅里展出的全是清代瓷器,展方的归类基本上是按照花色区分,单色的,青花的,青花加彩的,釉上彩的……大概办展者想让观众更好地欣赏中国瓷器繁多的种类和精美的装饰,无心厘清这些展品的背景与特征吧。

V&A博物馆清代瓷器展厅
        如果看客对中国瓷器略知一二,进入这间展厅就像发现了一个宝藏。眼光高高低低地在隔板上游走,撞到一件经典制作或是传奇稀珍便停留片刻,细细观赏,而后继续上下左右浏览搜寻,遇到下一件心仪之作再驻目观望。看得久了,心中便起了涟漪,眼中便有了泪水。面对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瓷器,在记忆中不停地搜索名称、年代、工艺特点等等,再与实物进行比较对照,以当前亲眼所见替代往昔文章所述,将新印象、新结论植入脑海,那种感觉就仿佛进入时空隧道,跟随件件展品的引领,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往复巡游,又仿佛面对早年间这些瓷器的制造者和拥有者,听他们诉说自己付出的劳动和心血。这里面有些展品是同类中的佼佼者,拿回国内博物馆必以专柜展出,观众们会围着转一圈,从四面观赏。可在这里,只落得个集体舞演员的角色,孤零零站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懂行的观众发现。英国佬收的抢的东西多了,真就不拿稀罕物当回事儿。可话说回来,这展柜中的每一件瓷器,当年出身高贵、存世量少,如今价值连城也罢,原本乡野烧造、批量生产,今天身轻价贱也罢,都是老年间先人的辛苦创造,都有它在世间存在的理由,都具实实在在的使用和欣赏价值。轻视、忘却或贬低其中任何一个类别,中国瓷器的历史面貌就会不完整,对中国瓷器的了解就会有缺陷。作为中国文化的外部观察者,英国人比起我们来少些功利和虚荣,多些客观和诚实,他们展示中国瓷器只管按照史实和分类一件件地摆放出来,不用考虑这些瓷器如何被中国人标注了高低贵贱,哪几样哪几类被赋予了世俗生活中的特殊价值。这样的做法可能比我们更加本真。
        站在阳光下的展柜前,心中一片澄明与爽朗。毕竟欧洲人是尊重中国瓷器的,这最末一间展厅有最好的光线和最宽敞的空间。但是V&A博物馆不忽视其他文化、民族、国度的陶瓷艺术,只要是好的陶瓷制品,就会在这陶瓷馆里占有一席之地。一路走下来,看到的每一类陶瓷都有所长有所短,有共通的本质,更有鲜明的特点和风格。出自意大利、西班牙的马约卡瓷器(Majolica)那黄蓝相间的明快色彩,不正是地中海沿岸鲜亮的天空、阳光和海水的颜色吗?那粗犷、灵动、利落的画风,又岂是其他地方出产的陶瓷所能替代得了的?领略异域陶瓷的别样风情和卓越风采后,反而更加赞赏中国陶瓷的隽永、含蓄、持重、天成。中国陶瓷身上携带的是中华文明的经典符谶。同时也感慨,这曾经令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瓷器工业,如今已不再是东方秘笈、独门绝技,而早已远播四海、各领风骚了。有些还后来居上,令今天的中国陶瓷业汗颜。又想起近年来中国古董瓷器在全球拍卖中屡创新高,这一方面是对中国瓷器历史地位的承认,一方面是也是由于中国收藏家们还缺乏世界眼光,不了解也不欣赏世界其他地方的陶瓷精作吧。

产自意大利(左)和西班牙(右)的马约卡瓷盘
        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很容易陶醉在自我营造的封闭空间中,在狭隘的经济圈、文化圈中,在熟悉的环境和话语体系获得舒适感、安全感,并从弥漫于日常生活的相互安慰和吹捧、媚上和阿谀中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此类人等,一旦面对更为宽广的世界,进入相对陌生的环境,便不知所措,心慌意乱,自然而然地对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进行抗拒和抵触,顺理成章地对外来事物不分良莠地进行贬低和挞伐。当躲不开避不掉,不得不面临外来竞争时,要么自怨自艾,束手无策,举手投降,任人宰割,要么色厉内荏,骑墙观火,靠榨取同族同类的血汗维持自己的体面。最近几百年的历史告诉我们,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围度中,人为地打造一个文化边界,有意无意地阻断与外界的交往与互动,指望藉此维护内部秩序和结构的稳定,延续安逸的氛围和繁荣的景象,在受到冲击时依靠强力修修补补、勉力支撑,这充其量也就是个权宜之计。拖得越长,日后补偿的代价越大。只有勇猛地突破,粉碎这无形的牢笼,随着波涛汹涌的世界潮流,不断扩大自己的文化边界,延展自己的文化空间,与异质文化不断地碰撞、交融,将兼容并包的精神化解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与角落,客观冷静地审视外来文化的优劣,在自立自信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去粗取精,为我所用,才可能做到在运动中维系恒定,获得长久的稳定和持续的繁荣。这样做要花心思费功夫,不舒适也难得惬意,却是无法逃避的唯一选择。V&A博物馆也展出少量当代中国陶瓷艺术品,有件新作形体抽象、状如珊瑚,釉色与开片却无非窑变和冰裂,非常传统。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中国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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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1:3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安杰利科的圣母领报
ANNUNCIATION BY FRA ANGELICO
        游意大利,看画,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是省不了、躲不掉的项目。在那个神本与人本争夺思想主导权的时代,宗教故事依然是大多数画作的主要题材,只不过随着匠人技艺的提高,各种表现手法愈发具有人文气质。圣母领报,又称天使报喜,是每位文艺复兴画家的必修功课,一路游来每天都能撞上几幅,其中包括马萨乔、佩鲁几诺、贝利尼、丁托莱托、维罗尼塞、提香、利皮、波第切利、拉斐尔、达芬奇等名家名作,也有大量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作品,各具特色,各有所长。印象最深的是安杰利科的湿绘壁画。
       
        安杰利科:圣母领报
        圣母领报,是说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受上帝派遣,手执百合来到人间,宣知少女玛丽亚,她被拣选受孕上帝之子耶稣。安杰利科是文艺复兴早期生活在佛罗伦萨的一位修士,据说循规蹈矩、老实巴交,在他每位同修的宿舍墙上画一个圣经传说。湿绘壁画是指一种绘画技法,即在抹平内墙的石膏未干透时迅速完成画作,这样最终矿物颜料同墙面合为一体,只要不去敲它、毁它,永不腐坏且颜色始终鲜亮。安杰利科画的天使和圣母表情极为安详,姿态也很收敛,笔法精细柔顺,类乎于中国的工笔人物。虽然立体效果、明暗表现都比不上一些同期或稍后的画家,背景建筑的透视描绘也仍处于初期探索阶段,但这样一个看起来简单朴实的画面,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美和摄人心魄的力量,令许多人驻足凝望,久久不去。细讲这幅画要费不少笔墨,但大家感受最强烈的应是画家笔下传达的那种对神的谦卑和顺从,对命运的信心和期许。也许是矿物颜料的缘故,加布里埃尔那五彩斑斓、轻灵招展的翅膀上竟隐隐地闪着点点光辉,让原本素净一片的画面陡增一分神幻的韵味。
       
        米开朗琪罗:苏醒的奴隶
        就在离这所修道院百米之遥的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游客们围拢在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下,满怀敬畏地仰视这个犹太史和艺术史上的传奇。卡雷拉大理石的精细与润泽,使人仿佛能够上手捏一把大卫那健壮的大腿。在大卫展厅的前廊上,还静静地矗立着米氏四座未完成的奴隶雕像。这几个奴隶刚刚有个雏形,皮肤上满是斧凿的印迹,大多半扭转的躯干还陷在石头中,看上去就像是要挣脱束缚,从石头中跳出来。端详良久,在斧凿与天然之间,似乎又看到倪云林水波外、徐文长花蔓下的大片飞白。盘桓在这些雕像周围,不断地接收到其中释放出的巨大力量和沉挚情感,其在知觉和理性上的震撼毫不逊于数步之外骄傲地立于高台之上的大卫。
        安杰利科大概没指望600多年后他的画作还能让人驻足凝望,米开朗琪罗大概也没想着他无暇顾及的半成品会被后人正儿八经地摆在艺廊中欣赏。一个尚未掌握后世卓绝的绘画技巧,一个没能以精雕细凿完成全部的创作过程。但是安氏、米氏这两类作品却独具艺术魅力和感染力,甚至超过某些技巧更高超、创作更完整的作品。粗讲起来,可以说二位大师有意无意间以恰当的形式表现了贴切的主题,但深究起来决不止这些。恐怕是艺术家的信念、意志、风骨和精神,起了更大的作用。
        由此看来,技巧和完整并不足构成艺术的绝对要素。相对于这些外在的、显性的因素而言,许多内在的、隐性的因素发挥着同样甚至更为重要的作用。推而言之,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财富和疆域也不足构成其强盛的根基。从15至20世纪初,欧洲列强先凭探索和开拓,后靠欺诈和掠夺,积累的财富不可谓不多,控制的疆域不可谓不广,但欧洲迎来的却是两次血腥大战,几世纪的繁荣和文明走到崩溃和毁灭的边缘。正是这些血的代价和教训,使战后的欧洲人在恢复生产、重新增添物质财富的同时,更加重视创立一个有利于维系和平、公正、理性的价值体系,建设一个能够在各层次有效协调、化解矛盾的政权框架,使欧洲当代文明具有更加坚实稳定的内核,能够更加贴近世代哲人孜孜追求的人类大同理想。不敢说欧洲人成功了几分,到这会儿仍阴魂不散的金融危机既是一次制度的溃决,也是一轮道德的衰败。人类文明发展数千年,支配物质的能力足堪匹敌希腊神话中的神明,但仍然逃不脱个体与群体利益分配的纠缠,解不开维护社会公平与满足自我贪欲之间的死结。所幸人类还是在进步,虽说最近这轮危机来势汹汹,欧洲人深惧上世纪三十年代萧条重现,但毕竟如今欧洲社会保障体系相对健全,穷人的孩子不会饿肚子。至于高福利是否制约生产发展,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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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3:37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风景画
        欧洲的宫殿、城堡、会堂、教堂、宅邸、画廊大都是人物画的天下,那些尺幅巨大、堂皇高悬的画布上展示着欧洲的古代传说、历史瞬间、圣经故事、先人肖像,以各种风格和手法表现人的不同面貌、形体、姿态、性格和情绪。这些画作最抓人眼球,也最能彰显一个地方的华贵品质、人文色彩和艺术气氛。相较之下,风景画似乎只是补白的小品和点缀,难得有很大的尺幅,也难得占据厅堂之内的显要位置。

法国凡尔赛宫的1792大厅(左),德国霍亨索伦城堡的女王厅(右)


五代荆浩(左)山水雄奇险峻,被尊为北宗之祖
董源(右)畅茂滃郁,皴法多样,开南派之门
        可能是中国有历时一千五百多年的山水画历史,也可能是中国人对于陌生的面孔和赤裸的躯干总有些抵触心理,来到欧洲的中国游客总会在风景画前多逗留一些时刻,在画市或跳市上购买油画也大多选择自然风光或乡村景致。的确,欧洲人以风景为主题作画要比中国人晚了一千多年,直到十七世纪中叶之后才蔚然成风。而那时中国山水画早已经过大小李将军的金碧时代、荆关董巨的南北分宗、元四家的野逸革命、明四家的吴门仕风,即将迎来清初“四僧”对“四王”院体的冲击。中国山水画发展演进的历史已走完大半,独立的审美体系和笔墨技法已近乎成熟。
       
        元四家之黄公望晚年画作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图为《富春山居》局部
       
        明宗室遗人石涛出家为僧,其山水新颖奇异,苍劲恣肆,开创一代新风
        欧洲风景画虽然起步晚,发展过程中也一度受到东方风格的强烈冲击,但基于欧洲深厚的文化和美学基础,依傍欧洲绘画艺术的强大传统和浩瀚资源,还是走出了一个自己的发展道路,形成了自身完整的风格体系。如果说中国山水胜在意境,则欧洲风景强于形态;中国山水讲求气韵,则欧洲风景强调情趣;中国山水依托笔墨,则欧洲风景仰仗色彩;中国山水巧辨深远,则欧洲风景善抓光影。欧洲风景画在过去四五百年间不断进化、演变、丰富、拓展,最终成为欧洲绘画体系内一个重要分支,而且越靠近现代其在绘画艺术中所占份量越重,地位越高。

据说16世纪德国的阿尔特多芬(Albrecht Altdorfer,左)是最早单独绘制风景的欧洲画家,同20世纪中期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迪本科恩(Richard Diebenkorn,右)的作品比较,完全是两重天地
       
        今天一说起画家,人们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戴着贝雷帽,叼着烟斗,一手持调色板,一手执油画笔,不时抬头眯眼,瞄一下面前的湖光山色,再在画架上的画布上涂涂抹抹这样一个快人惬意的形象。中国古代山水大师们自然不是这幅模样,欧洲早期的风景画家也很少现场写生创作,只是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印象主义兴起时,画家们特别强调及时捕捉和客观描绘自然界中各个季节、各个时刻的色彩和光线变化,才出现了像莫奈那样整天撅着大把白胡子、背着画板四处游走、取景入画、即画即成的一批喜爱“露天”和“野外”的画师。而风景画到了印象派画家手里,摆脱了此前古典主义画家“理想美景”的传统,不再依照头脑中已有的美学定律摆布画面,设计出符合时人审美目标和精神需求的山川景色,而是直面真实景观,将眼前的物象“如实”地移植到画板上,尤其是要反映出作画时刻阳光的亮度、角度及其对物体明暗部分颜色变化的影响,把一个永恒变化、转瞬即逝的世界呈现给观众。

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你好,库尔贝先生》,
背包行囊逐渐成为那个时代画家的典型形象

莫奈的塞纳河小景

莫奈的塞纳河小港

        在吉万尼莫奈故居旁边有一所印象画派展览馆,展出几幅莫奈描绘故居周边塞纳河沿岸风景的图画。去吉万尼路上沿着塞纳河行驶了好长一段,因此对河水河堤河岸桥梁船只等一应风景有了个大概的印象。此时面对莫奈的塞纳河,只觉似曾相识,却又别有一番景象,更富风致,更显生机,更具美感。就说那垂柳倚岸的河湾,在莫奈笔下满是清凉的微风,满是摇曳的波光,满是蒸腾的水雾,一个渺远舒朗、静谧和煦的夏日小景跃然眼前。而莫奈所用的,只不过是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弯弯曲曲的蓝绿笔道,而且笔触还相当地粗重豪放。回想塞纳河上,确是有一个个这样的池湾清沼,那岸上的柳树确是这样密集茂盛,那柔枝绿叶也确是这样被河风吹得袅袅娜娜,摇摆不止,但在路上随眼望去,那现实里的景色竟然赶不上莫奈画中这般畅远宜人。再说那幅小港中的红船,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光鲜水活,那么活泼明快,尤其是在一片冷色背景下的红色船身,丝毫不显突兀张狂,反而与那么悠闲地融入湛蓝的水面、白亮的鳞光、翠绿的浮萍和幽青的天空里。真地看到河岸边停靠着三三两两的小船,倒不如画中这般均衡、宁静和安定。莫奈是用了构图、色彩和光线的诡计,才营造出画面中如此独特的风味。试着裁去河湾一图左边的四分之一,或是把右侧树枝上的绿色去掉,试着遮住红船一图右端近景的白船,或是盖住船上的桅杆和右下方发黄的浮萍,画面布局看上去就非常“板”,各种色彩的对比就显得很“愣”,运动中的物象和光线就会变“僵”,整幅画就失去了稳定、和谐和生气。
       
       
        莫奈的另两幅塞纳河景,左图冷暖色调契合融洽,右图水面反光倒影栩栩如生
       
        艺术的精妙就在于此。现实中人人都能看见的风景和物体,经过大师对于视觉元素的提炼和再现,就成为概念、情绪和心境的表达,成为人人向往和追求的美。返回去再看塞纳河时,禁不住要用莫奈的画意去衡量和圈定,如果哪个河湾像那幅画中的河湾,便觉得美景无限,如果哪处小港像那幅画中的小港,便认为快意非常。莫奈从自然中提取出美的定义、法则和精神,观者又以其返照在自然身上去捕捉美的存在。英语中有“PICTURESQUE”(源自意大利语“PITTORESCO”或法语“PITTORESQUE”), 中文译法借用了清代画家王鉴“如画”一词,不外乎是指这种主动观照和理性反射的过程:自然的存在启迪艺术的灵感,艺术的程式界定自然的品质。

清代王鉴《青绿山水图》
        中国之名山大川,激发着历代丹青名家构造出万千画境。但历来山川入画均不求写实,而是以形托意,以意带形,重在铺陈意境,呈显精神。然俟后世诸公遍访九州,寻芳览胜,又莫不以古人画意为念,大为赞嘉之山水新景,或苍茫浩渺,或奇峭险峻,或玲珑秀雅,或舒漫平远,却不悖前人绘著之种种意象。

17世纪英国画家洛朗(Claude Lorrain)的巴洛克风景
        欧洲人自文艺复兴始对古代遗迹爱好日浓,进入十八世纪更将罗马废墟同原野林木的结合视为古风佳境,以之为主题的风景画在新兴中产阶级圈内颇有市场,终于登堂入室,同占主导地位的人物绘画中剥离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画种。受其影响,欧洲逐渐兴起到意大利罗马城邦故地探古寻幽的“GRAND TOUR”热潮,各地新建园林中也少不了添一两处古典风格的亭阁作为点缀,使之看起来“如画”。到十九世纪,欧洲画家更加注重从自然风物的原始状态中抓取生气、力量和意趣,更加自觉地展现人对自然存在的主观感受和认知,风景画的题材、技法、格局随之发生很大变化,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风尚此起彼伏,多姿多彩,各具精妙,涌现出透纳、康斯泰勃、库尔贝、科罗、列维坦等一大批杰出画家。莫奈、马奈、塞尚、雷诺阿、毕沙罗这些印象主义怪杰更是独树一帜,将强烈的光照、变幻的色彩、不息的运动、活泼的节律带进对大千世界的纵情描绘。由此,在欧洲,风景画遂勃发美之艺苑,大自然遂晋身美之范畴,而那些入画的“如画”风景遂成为美之典范。那些原本不关心干黄的麦垛在夕阳下会变得蓝紫,没注意正午时分树尖上翻滚的绿叶实际上只是黑白交更的人们,现在也会驻足落日田野,凝望风卷丛林,把在自然中发现印象派画作上呈现的奇妙景致当成一桩人生乐事。有趣的是,受艺术风潮的影响,连风靡一时、以几何构图为特征的法式园林也因有矫揉造作之嫌、雕砌斧凿过重渐失宠爱,而以“理想化的自然”为营造法则、注重体现天成佳境的英式花园在欧洲日趋流行。
       

英国画家透纳(Turner)的海景总是风云激荡

俄国画家列维坦(Levitan)的风景画是老一辈中国美术爱好者心仪之作


19世纪末,欧洲风景画风格异离,有的继续强调现实主义的细腻笔触,如上图作者德国画家埃肯布莱切(Eckenbrecher),有的开始尝试新方法新手段,法国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在下图《圣维克多山》中用直线和色面取得自然影像的精练概括


        更为有趣的是,那些寓身山野之间、被画师转移到画布上的美丽风景,偏偏不是天然风景的原始形态;那些蕴含在自然之中、被艺术家们慧眼拾掇并巧手展现的美,偏偏不是真实自然的客观形态;那些我们潜心研究、孜孜以求、奋发倡导的美的法则,偏偏不是四海浮涌的普遍存在。美在自然中是如此的隐晦、稀薄、孤单、沉沦、游离、悸动,假如没有艺术大家的敏锐辨识和升华感悟,就永远丧失了成为这世间客观存在的可能和为世人主观扬弃的前景。然而一旦美从浑沌中被解析出来,维纳斯从贝壳中现了身,人们便趋之若鹜,痴迷追求,便按照美的法度去套格、去度量外在的物象,去建构、去经营生存的环境,去规整、去改造那些被认为失范逾矩的例外,尽力将已有之美拓展至一个普遍和必然的状态。以为这样,维纳斯就能常为身伴,美就能永驻视界心田。但是美之孤绝独立、永动演进、往复生发,使这些愿望终于落空。美始终深藏于造化之中,高悬于祭坛之上,作为一种对客观存在的主观抽象,保持着玄虚的外观、先行的优势和超越的姿态,供人们向望和膜拜。
        同样,智慧作为思想之美,也曾深藏于脑海之中。智慧并不是思想的天然状态。智慧为智者发掘出来,便成为人们接受、欣赏、追随的思想定式。智慧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追求智慧。
        再者,良政作为制度之美,必是深藏于社会之中。良政亦不是制度的天然状态。良政为贤人创建出来,便成为世人推崇、遵循、维护的制度模式。良政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向望良政。
        难道这真是人生的无奈?盯着莫奈画上那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水,真希望智慧、良政也能如这风景之美,鲜灵灵、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野兽派马蒂斯的风景,你能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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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4:45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梵高的星空
STARRY NIGHT BY VINCENT VAN GOGH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是世界上收藏梵高作品最多的美术馆,其常年展涵盖了文森特·梵高(1853-1890)绘画发展史的各个阶段,是每个梵高迷一生中必定要去一次的地方。西方各国的美术馆总要想方设法收藏一两件梵高的作品,唯其如此才能显示馆藏的份量,其展示的西方美术史才不致显得有重大缺失。但这样一来就辛苦了看画的人,起码要在欧美各大美术馆转上一大圈,才能多看几幅梵高的真迹。对于喜爱梵高的人来说,一是要看他各个时期、各个题材、各种水平的作品,这样才有助于深刻理解他那些闻名遐尔的杰出画作,二是一定要看真迹,看画册或者原尺寸复印件都无法感受到原作的绝妙风味。这就说明为什么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在梵高迷心中据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世界上还没有其他哪家美术馆能如此大量、集中、全面地展出梵高的作品。

梵高的杏树,构图和用色带有日本绘画的影子
        在纽约大都会、巴黎奥塞甚至北京世纪坛偶遇梵高已是惊艳,在阿姆斯特丹一下子投入梵高的怀抱,简直就是陶醉。少年时代,在书本上、画册上看到的梵高是一个丧失生活能力的弱者,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个割掉自己耳朵、开枪自取性命的疯子,梵高的画线条盘结,笔法粗重,色彩怪张,视角奇狎,与同时代的西方画家相比,风景不如列维坦浪漫抒情,人物不如列宾凝重刚毅,静物不如塞尚明朗轻快,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爱他、崇拜他,所以只将他本人作为一个为艺术疯狂的典型,将他的画视为他离经叛道心态、混乱紧张精神的体现。后来慢慢看得多了,知道做学生时被中国传统美术教育蒙住了眼,只晓得欣赏源自苏俄学派那洋溢着所谓革命乐观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不晓得那些看起来古怪诡异的形式主义、立体主义、现代主义作品实际上展示着世界和人生的另一个侧面,也不明白中国古代不断演进的绘画艺术也揭示了历史上东方人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独特诠释。摘掉了欣赏绘画流派、观察艺术发展的眼罩,对梵高的印象也一点点起了变化。特别是经过几次直面他画作的机会,一个敏感、勇敢、内心丰盈、精神灿烂的梵高形象日益清晰,逐渐驱走了少年时代脑海中那个的艺术狂人的影子。

任何题材在梵高笔下都成为佳作
        在阿姆斯特丹,面对上百幅梵高各个创作时期的典型重要作品,心中的梵高更是焕然一新。从安特卫普,到巴黎,到阿尔,到奥弗,梵高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混乱,麻烦越来越多,但他的画风却日益成熟,笔触更加流畅,颜色更加亮丽,造型更加夸张,视角更加奇特,画面上爆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最为奇妙的是,尽管从表面上看他的画越来越富于动感和变化,但画面深处流露出的却是分外的宁静与平和。狰狞扭曲的向日葵也好,具有东方格调的杏子树也好,油彩堆积的自画像也好,儿童涂鸦般的风景画也好,无不以非传统的形状、线条和色彩,在激烈的碰撞争斗中达到传统意义上的均衡和统一。经过恋爱的失败、在巴黎的彷徨、与高更的龃龉、割耳事件、入住精神病院等等,梵高一天天遁入自己内心的小世界中,只和弟弟提奥交流他画艺精进的心得。但可能是心无旁骛、寄情于画的缘故,梵高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却更加专注、丰满地倾泻到画面上。在他日益受限的活动范围内,视力所及无不洋溢着生机和美感,就连普普通通的一只椅子、一束鸢尾、一株松树,都被他描绘得活力四射,气韵生动。凝望梵高的画,不自觉地跟随他进入一个超乎物外的境界,不由得相信这世上一切皆有原因,一切皆合秩序,一切都在融合,一切都得永生。平静,爱。

告别人世前的心境不过如此吧
        最后一爿展室中央挂着《麦田群鸦》,梵高的绝笔之作。1890年的一个夏日,草草画完此稿后,梵高步入麦田,举枪自尽,两天后不治辞世。端详着结构并不复杂的画面,发觉他此前画作中蕴含的那股祥和淡定荡然无存,画布上释放出的竟是强烈的躁动和决绝。麦田、道路、天空、乌鸦,全都是梵高招牌式的直线重彩,不过这次落笔更为果断,用色更加单纯,仿佛是做急就章,匆匆在调色板上裹了油彩,就举起笔来“啪啪”打下去,没有丝毫犹疑,绝不拖泥带水。不同于他此前的风景画,这次既没有曲线或旋转打破单向直线的垄断以求得些许温婉的平衡,也没有悉心构筑的色块过渡来延展天际线的纵深,所有的布局、章法和技巧都一股脑儿地湮没在极端的激悦和跳动中。梵高在决意告别人世的当儿,凭借自己经过多年积累对笔触、构图、颜色的娴熟掌握,将心态、感情、思绪俱凝于笔端,在画布上淋漓畅快地纵横驰骋,恣肆挥洒,留下这篇最后的艺术宣言。他一生的画功艺理,都固结在虬枝突节般的油彩堆砌中,近看时班驳绞节,浑沌一片,远望去阔达张扬,气象万千。

晚年黄宾虹(左) 中年梵高(右)
        近看浑沌一片,远观气象万千。那不是黄宾虹么?那位1955年仙逝于杭州的九秩老翁,经过一生的艺术和生活积累,集中国历代山水之大成,纳九州四海山川于胸襟,融金石篆隶诸书之笔法,汇泼、渍、宿、破等多种墨功,厚积薄发,衰年变法,在八十多岁高龄再度迎来画艺的春天,以“黑、密、厚、重”的特色 树立起前无古人的“黑宾虹”画风,惊世骇俗,拓疆开流,将中国山水画带入一个崭新境界,成为一代宗师,赢得“南黄北齐”之美誉,与齐白石并称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最伟大的艺术家。宾翁晚年所绘山水,因其手法变幻多样,布局严密紧凑,笔墨攒簇交织,往往在方寸之间,观者只看到水润渍染蔓生天成,青灰墨色层叠交加,粗细线条纵横交错,枯枝焦皴闪转飞腾,一时间竟难以辨清所绘何物,取景何处,常觉囫囵一团,浑沌一片。然而只要后退一步,纵览画图全貌,放眼山水云风,必定豁然开朗,洞天倏通,那些近看时杂乱无章的书迹墨痕顿时化作幽明忽幻的山林溪谷。上下打量,左右端详,始觉宾老所绘,笔墨兴会淋漓,深厚华滋,意象苍茫旷远,雄浑磅礴,不禁赞叹尺宣之上竟容辽阔大千,能呈气象万千。

黄宾虹山水局部(左),笔法多样,墨彩叠积
晚年“黑宾虹”风格(右),构图用墨密不透风
        黄宾虹与梵高,生命轨迹和艺术道路相去可谓远矣。一位尽受华夏文明滋润,深究儒学理教,一位全赖欧陆文化熏陶,得益时代风尚;一位终生刻苦研习积累,至耄耋之年得羽化之变,一位困顿潦倒仍求艺不辍,于英年早逝前光华绽放;一位寄艺法于中国传统笔墨,借助千样线条、五彩墨色勾绘物象,抒发胸臆,一位在欧洲油画基础上脱胎换骨,为色彩、光线、透视、体面等技法增添诸多新义;一位温良中庸,以绵延之力承续艺哲之永祚,一位沉郁恣纵,凭借天赋英资斩断画界之庸碌。然而,两位大家都在生命的即终时分(黄宾虹最后七年仙居杭州,梵高最后六年专执作画,分别成为二人的艺术高峰期和丰产期)达至悟境,不约而同地走入一途,归于一法,捕捉到那最能传情达意的艺术手段,达到浑沌一片与气象万千的对立统一,并以此构建绘画的基石,拓宽美术的境界,融汇文化的精髓,引领几代观众看客甄破世事迷蛊,追索清朗澄明,迈进自然与生命的终极殿堂。藉此,黄、梵二公也向今天在他们画作前川流不息、来自东西方的人们宣示,天下一家,人间大同。
       
黄宾虹山水全貌,非面对原作无以感其厚润苍远

        除了常年展,梵高美术馆还举办一些特别展览,2008年末就以“夜色”(The Colors of the Night)为主题,从世界各地专门借来一批梵高名作,集中展示梵高如何描绘与夜晚有关的景致。看过那几十祯图画和精心编撰的解说,个中妙趣自不待言,但最吸引人的是展中提到梵高对星星十分着迷。他画夜景时必定要描绘星空,为好友诗人BOCH画像时也不忘在背景上点缀星辰,而且他构画星光的手法随着时光推移愈发复杂、抽象、自我。及至他生命末年在病院中临窗远眺,描绘夜幕中圣雷米修道院附近的山丘树木时,那幽冥闪烁的星空已完全不是人们眼中的星空,而是梵高心中的星空(篇首)。对于这幅画有很多种解释,甚至有人从中读出两性的暗示。但无论如何,正是由于梵高用画笔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景象进行了不同寻常的诠释,才引发后世如此多样的联想和感触。这也正是梵高异于常人、超乎常人之处。

梵高笔下的星光如此多样
        梵高一定是经常仰望星空的。在他38年的短暂生命中,星空一定给了他长久的慰藉和信心。现实的生活艰难、混乱、复杂,艺术的探索辛苦、彷徨、孤独。梵高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拮据,还要承受与家人、朋友、同行、恋人交往不睦的失望和无助,更要承受他的画风在市场和艺术圈内遭遇的冷漠(他终生只卖出一幅画)。而星空给予梵高的一定是无尽的纯净、直率、忠诚、甜蜜和愉悦。星星一定是永远的伙伴,是真挚的朋友,是感知的宝藏,是心智的航标,是魂灵的寄托。在万籁俱寂、清风微云的夜晚,仰首向天的梵高向星空诉说些什么,叨念些什么,托付些什么?是不是他的感情,心灵,甚至生命。

低地国家晴朗的夜晚,看到星星真地离我们这样近
        在《星空》附近的展板上,读到梵高1888年7月写给他弟弟提奥信中的一段话。“看着星星,我就会做梦,就像我梦见地图上那些代表村庄和城镇的小黑点似的。我问自己,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小点点不像法国地图上黑色的小点点那样容易到达?如果我们乘火车能够到达塔拉松或鲁昂,那么我们乘死亡就能到达星辰。” “If we take the train to get to Tarascon or Rouen, we take death to reach a star.”这最后一句被做成大字标语,高高地印在展厅的墙壁上。
        梵高是如此钟爱星空,钟爱这世上存在的一切。能够画下来的,他就画下来,用他的视角和笔触展现他无穷无尽的爱。死亡在梵高看来也是一种存在。既是存在就应当去爱,不应逃避、指摘或者唾弃。死亡之可爱,在于它打开通向永恒和至善的另一扇门,带领我们走向此生此世无缘感知、那星空一般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两年后,梵高怀着满心满怀的大爱,以一种令世人不解和惊悚的方式,启程走向他始终神往不已的未知世界,留给这个世界传颂百年的艺术瑰宝和人格传奇。但愿他在彼岸看到的星空与他画上的一样,神奇美丽。
       
        梵高早期风景画恬静明亮
       
        再睹宾翁笔墨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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