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一篇川派古琴大师顾梅羹先生的“广陵散后记”供参考:
—— 摘自顾先生著作“琴学备要”
《广陵散》 后记 《广陵散》是瑶琴曲中特别著名的一首古大曲,历来都是传说是三国时魏国中散大夫嵇康所作。现在我们已经将它考查清楚,确实不是嵇康的创制,因为在嵇康所写的《琴赋》中,已明显地把《广陵止息》首列于古曲之内,他怎么会将它自己的做平来冒充古曲呢?而且稍前于嵇康的应琚在于刘孔才得书内说道“听《广陵》之清散”,可证在嵇康之前,已有此曲,因嵇康对此曲特别专精,有异于他人,又极为秘惜保守,连自己的外甥袁孝尼都不肯传授给他,到后来临刑的时候,才很有些失悔,发出了“《广陵散》于今绝矣”的叹声,后人遂附会其说,或谓康得鬼神所授,曾与神约,誓不传人,或谓康自作,以刺当时。实皆荒谬无稽之谈,绝不可信。今《广陵散》谱中各小段小标题,有《井里》《取韩》《呼幽》《冲冠》《烈妇》《收义》《辞乡》《亡身》《投剑》之类的命名,都是聂政刺韩王之事,实为蔡邕《琴操》中《聂政刺韩王曲》。 《琴操》云:“聂政刺韩王者,聂政之所作也。政父为韩王铸剑,过期不成,王杀之,时政未生。及壮,问其母曰:‘父何在?’母告之,政欲杀韩王,乃学凃入宫,拔剑刺韩王不得,去入太山,遇仙人,学鼓琴,漆身为厉,吞炭变声,七年而琴成。欲入韩,道逢其妻,对妻而笑,妻见其齿似政齿,不禁悲泣。政以为妻所识,即别去,复入山中,击落其齿,又留三年,入韩国,人莫知政。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以闻韩王。王召见,使弹琴,政授琴而歌,琴中出刀刺王。政杀国君,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皮,断其形体,人莫能识。乃枭截政形体,暴之于市,悬千金求姓名。遂有一妇人往而哭曰:‘嗟乎!为父报仇耶?’顾谓市人曰:‘此所谓聂政也。为父报仇,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何爱一女之身,而不扬吾子之名哉!?’乃抱政而哭,怨结陷塞,遂绝行脉而死。故曰聂政刺韩王。”今按曲中各小标题有《烈妇》《收义》《扬名》等命名,皆聂政死后情事,《琴操》乃谓聂政自作此曲,政又何由前知?是其曲虽为聂政刺韩王事,而作曲者决非聂政可知,当是后人用其事描摹其意而作。《琴操》所载,亦并未列及分段小标题,因此近人吴钊又提出了小标题可能是晋唐以后人所加的意见。但无确证,也只好存疑了。其所以由《聂政刺韩王曲》而改名《广陵散》之故,亦当无文献可考。 嵇康死后,《广陵散》并未失传,自近晋代直至元、明,每代人都有人善弹此曲,并且有谱流传,见于文献记载者,《宋书》戴顒传说,顒所弹“三调《游弦》《广陵》《止息》皆与世异。”《太平御览》引《世说》云,“梁贺思令传《广陵散》。”《新唐书.艺文志》载李良辅撰《广陵止息谱》一卷,吕渭撰《广陵止息谱》一卷。《文献通考》著录《广陵止息谱》一卷,解题引《崇文总目》云,“唐吕渭撰。河东司户参军李良辅传洛阳僧思古,思古传长安张老遂著此谱,总二十三拍,至渭又增为三十六拍。”《宋志》载唐李约(李勉之子)撰《琴调广陵谱》一卷。《琴史》载陈康惊好雅琴,遍寻正声《九弄》《广陵散》,《二胡笳》(大小胡笳)。孙希欲博精雅弄,以授陈拙,唯不传《广陵散》。后陈拙学《止息》于梅复元。顾况有《王氏女广陵散记》。《太平御览》引《耳目记》云,“唐乾符之际,待诏王遨为李山甫鼓《广陵散》。”宋范仲淹听真上人《琴歌》有“为我试弹《广陵散》,鬼神悲哀晋方乱”之句。《春渚纪闻》辩《广陵散》云,乌戍小隐听昭旷道人弹此曲,音节殊妙。楼錀弹《广陵散》书赠王明之云,“得广陵散》于卢子嘉,疑《小序》声发五、六弦间不称,王明之为作小序,独起泼攦雍容数声,然后如旧谱,闻之欣然,遂即传之。”又有谢文思许尚之寄《石函广陵散》诗中有“按拍三十六”之句,可能即吕渭所增之谱。又有“此即名《止息》,八拍信为赘”之句,可知楼錀原来从卢子嘉学得的《广陵散》多《后序》八拍,全曲是四十八拍。又他诗中说“大同小有异”,也可看出《石函谱》与卢传本出入不太大。浮休道人赠汪水雲(元量)十绝之一为《广陵散》,有“广陵散》安肯授宫人”句;又《夏天民赠汪水雲》诗,亦有“《广陵》一散何尝绝”之句。水雲为南宋末年名琴家,据这两诗看来,他也是善弹《广陵散》的。元耶律楚材《弹广陵散诗序》说,“完颜光禄命士人张研一弹之,节奏支离,未尽其善。独楼巗老人(苗秀实,耶律楚材师)混而为一,士大夫服其精妙,其子蘭亦得楼巗遗意。”明代朱权辑《神奇秘谱》,张鲲辑《风宣玄品》,汪芝辑《西麓堂琴统》,孔兴诱辑《琴苑心传全编》,都收录有《广陵散》。《风宣》《琴苑》所收,皆出《神奇》一源,惟《西麓》所辑,共有两谱,均与《神奇》之本不同,两谱都无《开指》,而是首列《慢商意》和《慢商品》;《神奇》本连同《开指》计算故为四十五段,(《风宣》同)
《西麓》都没有把《慢商意》《慢商品》算入全曲段数之内,故为四十四段。耶律楚材《弹广陵诗》,有“品弦欲修调”之句,说明他所据的谱本,也是有调意的,也没有算在全曲段内,所以他的诗中只说“四十有四拍”。《西麓》的两谱,一本的小标题,除调意外与《神奇》本全同,一本有三个小标题《取韩相》《别姊》《报义》与《神奇》本《取韩》《烈妇》《收义》名称不同,却与耶律楚材诗“《别姊》情惨戚”和楼錀诗“《别姊》《取韩相》,多用聂政事”所提的小标题名称相符,很可能《西麓》的第二谱,即耶律楚材和楼錀所弹之谱的传本。据三个谱本的指法谱字的繁简比较,以《神奇》较繁,繁早简迟,可以推断《神奇》本要早于《西麓》两谱,而且《神奇》本中还保存了“文字谱”的痕迹,也是《西麓》两谱所无的。《神奇秘谱》撰辑人朱权在《广陵散序》中说,他是“探取隋宫所收之谱,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民间,至宋高宗复入御府”,说明来源即早,并且是流传有序的,但隋代只有“文字谱”,而《神奇秘谱》的《广陵散》是用减字谱指法记写的,很可能是由唐宫流入民间后,未复入宋高宗御府前重写的传本。 从耶律楚材以后,即不闻有人以弹《广陵散》著称,从《琴苑心传》以后,也不见清代各家琴谱收录《广陵散》了。而《神奇》《西麓》《风宣》《琴苑》等琴谱都是极稀有之书,除极少数私人藏书家外,决非一般琴人所能见到。直到清代咸丰同治间,青城半髯道人张孔山和唐彝铭纂辑《天闻阁琴谱》,竭力搜罗私本,忽得孔氏《琴苑心传》,从中发现《广陵散》谱,以其指法甚古(这点学生可以作证,学生也是搜集文献资料才看懂弄明白如何弹奏的),难以操摹,经半髯道人译以今谱,又因惑于迷信弹之不吉之说,遂即去之,未予授录,仅引列拍名目录,由唐彝铭序蹳其事,载入《天闻阁琴谱》中。嗣后民国十六年桐乡冯水偶得《风宣玄品》,将其中《广陵散》照原本影印出重刊行世,杨时百得之,遂据以作《广陵散古减字指法解》,并将全谱注明唱弦拍板,刻入《琴镜续》中。时百虽为此谱指法解释,订拍、刻谱,并未尝自弹,亦无人学习。当时我得时百所赠刻本,曾为试按,每于各种涓法拂滚用指,总觉不得要领,疑时百所释古指法未必尽当,然亦无法证实而得到正确解决,因此也就中止没有继续按习下去了。这就是自魏晋以后,一千七百余年以来《广陵散》流传之概,和明代以后,五百余年以来,《广陵散》绝响之由。 解放后,党和政府重视民族艺术的优良传统,中国音乐家协会将鼓琴音乐列作重点提创之一环,组织各地琴家从事古琴曲的眼觉发掘,《广陵散》即被首先提出,截至一九五六年为止,已有管平湖、吴景略、徐立孙、吴振平、姚丙炎、朱惜辰、王生香、戚长毅诸先生先后根据《神奇秘谱》和《风宣玄品》(两谱本诗解放后民族音乐研究所搜集所得)两本,初步打谱完成。我于一九五六年冬应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通讯研究员之聘,来北京与查阜西先生共同整编古琴曲谱、指法、音调、历史等文献资料,同时也接受了参加研究发掘《广陵散》的任务,因整编各代各家指法,掌握了许多希见得琴书(都是民族音乐研究所探访搜集所得,共一百五十余种),特别是《太古遗音》《琴书大全》《狛氏琴手法》《乌丝欗》《琴言十则》等,从中发现了陈仲儒、赵耶利、曹柔、陈居士、陈拙、成玉礀等六朝唐宋诸家指法,实为发掘《广陵散》解决疑难古指法谱字极其重要的参考根据。遂据《神奇秘谱》本首先将《广陵散》中的古指法谱字详加研究分析,引证诸家论说,写成考释,然后于一九五七年五月六日开始,至同年六月二十日完毕,尽一个半月之力,按谱初步打出。 至于《广陵散》音乐的优美,过去对此曲特备爱好并且深有体会的琴家们,曾写下了细致生动的描绘文字,入北宋《琴书.止息序》说:“其怨恨悽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嗈嗈容容,言语清泠。及其怫忧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说这曲《广陵散》表达幽怨隐恨、凄楚感伤的地方,音调非常清泠轻脆,哀惨凄凉。而激昂愤发,慷慨悲壮的地方,又有雷霆风雨、戈矛杀伐的气势。音乐的美妙,不是用几句粗浅简单的话所能够形容得了的。 曾弹《广陵散》五十年并“激烈至流涕”的楼钥认为唐代韩愈《听颖师弹琴》诗“前十句形容曲尽,必为《广陵散》而作,他曲不足以当此。”韩愈原诗前十句是: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这十句诗,描写了乐曲忽强忽弱的对比,泛音的旋律,轻清自然,又漫无拘束的情趣;而音节的突然变化,又使人惊骇莫测。
耶律楚材《彈廣陵散終日而成因賦詩五十韻並序》中,有这样一段描写的警句:
古譜成巨軸,無慮聲千百,大意分五節,四十有四拍。
品弦欲終調,六弦一時劃,初訝似破竹,不止如裂帛。
亡身志慷慨,别姊情慘戚,冲冠气何壯?投剑聲如掷。
呼幽達穹蒼,長虹如玉立。將彈發怒篇,寒風自瑟瑟。
瓊珠落玉器,雹墜漁人笠,别鶴唳苍松,哀猿啼怪栢。
数声如怨诉,寒泉古澗沚。幾折變軒昂,奔流禹门急。
大絃忽一捻,應絃如破的,雲煙速變滅,風雷恣呼吸。
数作拨刺声,指邊撵霹雳。一鼓息万動,再弄鬼神泣。
可见他对《广陵散》去掉丰富变化的揣摩,幽怨凄清与慷慨激昂两种情调的对比,真是赞美得无以复加了。现在我们弹到《烈妇》段中泛音的轻灵清脆,确如上面所说的“言语清泠”,“浮云柳絮无根蒂”,“琼珠落玉器”那样的妙境:
如《长虹》段中在一、二弦的中下部份,连续多次作“三弹”、“双拂滚|的动作,发出雄伟迅疾的音节,确有激昂愤发,慷慨悲壮的气势: 如《含光》段于泛音每一乐句的结束,同时散拂同音高的一、二弦一声,加重主音的音量,大有“喧啾百鸟鸣,忽见孤凤凰”之概: 如《归政》段中,在七徽以上连续用快速度的勾、抹、打、历等指法,使气氛非常紧张,造成的效果,也真俨然有戈矛杀伐的声音。 (图例略) 上面这些只不过是据粗浅的体会约略举出就几个片段的例子。当然象《广陵散》这样一首伟大的乐曲,精奥神妙的音乐所在皆是。要把它全面地提列出来,还有待于不断地深入研究分析。的确象《琴书.止息序》说的那样,“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
一九六二年六月五日 顾梅羹于沈阳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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